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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 章一、章二

这个要死在硬盘里了


章一 白麒麟

夜半,白鵺鸟越过重重宫墙,飞向九阙高台,拖出一声悠长鸣叫。

深宫寝殿,灯熄,窗绡上却映出扇动的翅影。

仿若有物发光。

 

梦里头有大开大阖的攻城器械及架定好的弓箭,骑兵在箭阵后方待命,巨石、戈矛与箭矢皆是不停歇地投掷发射,密如暴雨,迅若雷电,若是闯进去了攻击范围,必定九死一生。

梦里头的少年浑身罩在一套兵卒的寒酸盔甲里,借伏尸掩护,狼狈逃窜。沉沉的甲胄加诸于身,滑稽可笑的空荡,却压不垮他看似瘦小孱弱的身板。面孔上抹着血痕和污泥,藏去了五官长相,又整个埋在盔甲模糊的阴影底下,就算他亲生父母在旁也断断认不出来。被浓郁的血腥气和飞扬起的尘烟呛到难以呼吸,灰头土脸的少年艰难躬着躯体,手脚并用地匍匐在地扒拉过一具具尚有余温的尸首,顺手摸到一柄铁剑。刃面生满锈迹,他判断得出,倏然一枚羽箭挟风声破空,擦着他脑门疾行射来,铛啷声撞击在头盔,登时凹陷下去触目惊心的一块。

才发现自己屏息了好一会儿。少年人充满韧性的心理和躯体在危机时刻拥有极大潜力,下一刻,动作迅捷到连他自己也惊诧,没有闲暇工夫供他感慨,他无声无息地绕行,城墙上有守卫死后依旧直立,他目不转睛漠然越过,攀爬下坚固城防,一路上踏过无数死尸,躲在墙角投落的阴影线中飞快撤离,不曾、也不能回头。

梦里头还是大雪纷飞的隆冬季节。山脊被彻夜的积雪覆盖,雪光反射,在夜里发亮。滚烫的鲜血流淌入皑皑冰原,坚冰为之溶化,隐约有透明的水痕在脚下蔓延开,黑云滚滚压境的背后,莹淡月光跃出一角。

映照出他面上仓皇神色,和慌促的汗水。

 

生死间隙,命悬一线,不会有人在意他姓甚名谁,这些虚名在鬼门关前统统化为乌有。他只知道要逃,却没有人指点他该往何处去。城池建在半山腰,以天然山石为防障,耸然孤峭的巨盾坚不可摧,宜守难攻。然而皇帝麾下的将军就有这本事,瞎猫撞耗子地偏就中了敌军计策,一眨眼,旌旗易主,城门轰隆洞开,己是敌军囊中之物。亡命之徒只争来一时的苟延残喘,不过片刻后,这样一个活靶子在战场上四处乱窜,他很快就被敌军锁定了位置。

少年的鞋袜都叫消融冰水浸透了,踩在积雪中步履沉重,愈发拖沓难行,他双目刺痛,直喘粗气,从喉咙口憋出来几声闷窒的咳嗽,嘶哑无比,连番几次都在踉跄跌倒的边缘。

破空声速来,“咻——咻——”黏连在一处。

 

噗哧。人的血肉被锐物贯穿的声响。

剑刃一侧并甩开,那箭矢中仿佛含着千钧重的分量,锈迹遍布的灰刃从中间生生裂了开来。还是有两箭没能闪避。

一箭中了他右肩胛,铜质尖镞没入他背后,撕扯肌理,碾碎无数小骨片。

另一箭则飞向他左肋下,更接近胸口的位置,他当即一声闷哼脱力跌倒,鼻端、口腔皆喘不上气来,一旦有呼吸的欲望,被箭镞牢牢钉死的器官便仿佛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痛吼,那刻骨的恨意以及绝望,转瞬间浸漫过四肢百骸——

在触地前,他颅内不住嗡嗡作响,眼前一黑,以手头锈迹斑斑的断剑勉力支撑。

 

两箭过后还未死去,之后的就更不容易再偏离了。鹅毛大雪飘落在他身上,温柔地为他筑造堡垒,然而这是毫无作用的。腥味浓郁,清凉剔透的雪水也覆盖不得,深夜里浓稠的颜色流淌过纯白,不停歇地交融,浑然一体。

箭尾翎羽裹挟了杀意自焰光鼎沸处直直射来,任他耳力再敏锐,在这样的重伤状态下也无从判断,数量惊人庞大的箭分别来自哪个方向,又要如何躲过。侧腰扎进一支箭,黄少天紧咬牙肉出血,冲击逐渐倦怠的意识,他蓦地用手臂撑地,筋骨紧绷,一骨碌挣开跃起的同时扯裂被钉于地面的布料,齿状撕痕和碎片纷扬,蒙昧的视野中掀过几道厉风,卷起雪尘,千钧一发之际堪堪用断刃弹开飞向他天灵盖头骨的一箭,又趴倒在雪地里接连滚过几圈,贯向左大腿的箭镞力大无穷,直将少年趔趄绊倒,沿倾斜的嶙峋山岩滚至悬崖边,狠狠砸到脊骨。

 

最后的一箭静候稍许,忽地刺破无边黑夜。

满口的血,浓稠液体从颈线跌滑,淌入甲胄里单薄的内衫。

横竖都是个死字。

他猛一翻身,疾风唳吼噑叫,掉下了高崖峭壁。

 

恍惚便是一身冷汗涔涔。胸口淤塞,黄少天捂着狂跳的心脏翻身坐起,鬓发被汗浸湿透了,触手就是春寒入骨的冰凉。

仍是半夜,更深露重。

他扭头瞥了眼窗外,漆黑一片,不曾有什么异样。腿脚边的鼓起突然朝上拱了拱,黄少天当即“噌”地掀开被褥,里头蜷着一团白色毛球。顿失被窝的庇护,它抖抖皮毛,睁开眼,圆溜溜的兽瞳在夜色里微微湿润,显得无比委屈。

黄少天并不买账,暗想这小家伙敢情是拿他当暖床的,都当习惯了。还有,它是什么时候偷偷钻进来的?

“你可真擅长恃宠而骄,都谁惯的。”他低头盯着它虚虚的轮廓,责备道。

小家伙眨眨眼,冲着他打了个响嗝儿。这一声叫龙床帐顶也震了一震,委实大阵仗。它是在晚饭时囫囵狂吞,吃撑了,竟到现在都仍未完全消化。黄少天松手,被角跌下去,盖在它伸展昂起的小脑袋瓜上,它立即欢快“嗷呜”一声,一骨碌连翻两滚,把自己给彻底埋进去,成了只麒麟馅儿的春卷。

便是如今,黄少天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它本应该在槐江山……

怎的一日千里如旋风,平白无故栖身于皇宫?

其实在这日晨间,恩师魏琛有来寻他过一趟。当时他刚睡醒了起身,太监宫女鱼贯而入,捧着帝袍帝冠,不由分说就往黄少天身上套。太监总管跑进殿,回应他称陛下还没正式登基,这几日先训练训练,熟悉一下礼仪规矩。黄少天才像是睡醒了,眸光清亮,莞尔地落在那太监总管身上。

黄少天笑了笑,欣然道:“好啊。”

他本就生得聪明。装傻充楞,嬉皮笑脸,同时也独善其身。韬光养晦的这一类东西皆无师自通。两三下应付完太监总管,叫他偏生挑不出明显差错,水平达到了个七七八八,敷衍完便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总管一愣,拜在黄少天跟前垂首通报,魏太傅到。

黄少天颔首,示意他退下。

师徒别久重逢,魏琛特意在袍袖里藏一瓶凉州名酿,它还有个风雅名讳,唤作“风花”。后头跟进来个秀气宫女,端几样精致的小菜点心踏进了乾坤殿。

殿中无人,黄少天“嘿嘿”一笑,迎上前去。

魏琛冲他兜头一个暴栗弹去,“你小子,福大命大啊。”得到“呜哇”的乖张嚎叫,魏琛被吵得只得放开他,继而上上下下审视,手眼并用,拍得黄少天胸口嗡嗡嗡闷滞,直岔了气。

“看你手脚健全还是那泼皮猴儿就是换了身锦衣华服……哪里有伤着没?伤口愈合了?”

“……没事也变有事了……”魏琛砸的位置不可谓不巧,要不是早前亲眼见到伤口已脱了痂,黄少天唯恐自己是黑血崩裂而亡。

谈及他莫名失踪一事,他拣了些简明扼要的,朝魏琛解说一番。

却未点明是谁设局趁乱派人将他掳走,丢进军营里去身先士卒,来个高明的借刀杀人;也没有将那个人抖出来,只声称自己是被山中年轻猎户所搭救;由于伤重静养了好一阵,直到前几日才偶然撞见了出来找他的宫人。

魏琛大剌剌盘腿坐于案几一侧,替黄少天缓缓斟酒。

“眨眼你便要成君上了。”他不无感慨地说。然而语气中,那隐含的意义,两人彼此皆心知肚明。

这一局历史的棋,正走向山穷水尽。

所谓不破不立。

若是……早成死局,还能活否?

 

黄少天敛了脸上面对信赖师长时轻松的嬉笑神色。他本就并非普通人家的顽劣少年,而是生长在帝王家,自小浸淫权谋争斗。更何况他这条性命还是从夹缝中万幸捡回来的。生与死,他曾游走于那狭长的一线上。权与利,他清楚这些如魔似幻的玩意儿,可以叫人六亲不认,如恶鬼魑魅般食人血肉拆骨吞吃。

当他此时面无表情,少年仿佛一夕成熟,清秀的脸庞有刀刻似的轮廓,与帝王该有的冷漠孤绝。

半刻后黄少天撇头,咧嘴似是笑了那么一笑。

“挺好的,原本毫无地位,还得偷偷缠着你私下教书,找你插科打诨只为了蹭吃蹭喝的小皇子,一夜之间就出息了,他成了受命于天,四海臣服的天子。”他说着,应景地眨了眨眼,“欸——”突然拉长尾音,峰回路转,“魏老大,既如此,以后你不就是帝师了?这称号是不是很长脸啊!我靠,怎么就感觉太便宜你了呢。”

魏琛一口辛辣劲酒堵在喉咙,差点喷了黄少天满脸。

黄少天又禁不住思维发散,哎哟,要是唤那个人作帝师,那听着显然就更不着调了。

他半是感慨半是遗憾,可惜没这个机会。

魏琛仰天悲愤道:“我真是教出来个好徒弟。”

黄少天抛高几颗花生米,张嘴接了,咕叽咕叽咀嚼,鼓着一边腮帮咬字模糊道:“承蒙夸奖承蒙夸奖!您这老师也勉强还成吧。”

魏琛被他气笑了,这才神色一凛,摒弃那些吊儿郎当,抛出来正题。

“前有豺狼,后有猛虎,满朝上下蝇营狗苟。陛下,微臣请教您,现下这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局面,您待如何……?”

 

变故就在当时横生。

开山裂石般一记毫无预兆的巨响,安置于殿中一隅的蟠龙纹青铜鼎砰然应声而倒,黄少天心跟着猛一跳,只见从那只大鼎内骨碌碌跌出来一只龙角鹿身、马蹄牛尾的年幼异兽,皮毛雪亮毫无杂色,叫这乍然的一下摔得眼冒金星,云里雾里。

那模样黄少天觉得颇为眼熟,竟诡异地沉默片刻。

黄少天:“……!”

魏琛:“???”

黄少天反应堪称神速,欲盖弥彰般闪身牢牢挡在他跟前,呵呵地冲魏琛摆手虚笑,忙敷衍道:“没啥没啥,飞进来苍蝇。”

魏琛登时就一下子怒了,骂道你当遛傻子啊,我可是你老师!

黄少天还妄图挣扎,喝道:靠我是皇帝!你以下犯上!

“你丫不是还没登基么臭小子!”话音刚落,魏琛毫不客气地猛然朝前扑去,黄少天躲闪不及被推到一旁,那玩意儿极其不争气,竟又啪嗒一声被青铜鼎绊了一个跟头,咚咚咚往柔软的羊绒地毯上连滚数圈,才慢吞吞停下。

白麒麟疼到眼泪都快飚飞,就趴在那儿不动了,装死。

魏琛几步跨过去,蹲下,同那只白色的异兽幼崽相望,大眼瞪小眼,一起转悠。

魏琛:“……”

慢着。这是什么奇葩妖物?

 

如此这般,逃不开新一轮拷问。事情还要再追溯往前。

凛冬,槐江山,黄少天搓着手,蹲南渊池水边浸泡。

泉水咕噜噜吐泡,白雾袅袅,他一个转头后,温泉中央竟托起一枚巨蛋。他就把它捡了回来,抱回去观察:不动如山,固若金汤,浑然是一枚死物。雪亮的蛋壳上有乳白色的繁复纹路,似乎没有规律可言,好像稀奇古怪的符篆,蔓枝般在光滑壳面撑开。说是裂纹吧,可它分明完整无缺,半点破壳预兆也不见。

连日不见踪影的师父现身,轻飘飘问道:“等等。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信手一指,落点准确。黄少天语焉不详:“也就是……一颗蛋……吧。”

“何处捡来的?”

“……南渊池。”心虚。好像先前总在被怒斥玷污“圣水”来着。

“哦。”他师父淡淡应了声,挑眉,“你下的蛋?”

谈什么尊师重道,心虚又不能吃,黄少天气急,直接就大逆不道了:“快滚滚滚!”

他师父却凑近了细看两眼,忽而抬手敲打了他脑袋,给予提点。

“哎呀你笨死了,蛋是要靠孵的吧?必须心怀慈爱,也不能太露骨,不然未免太假。做到春雨一样的润物无声,就像它的亲娘。”

黄少天听着听着撅起眉头,琢磨着他的话。

“万物有灵,既然少天捡着了它,是与它有缘分啊。”

黄少天表示赞同,点了点头。

“所以我看就靠你了!”

黄少天:“…………”

 

师父以气他为乐,且露面频率就跟他的吃喝拉撒及作息一样飘忽。就监护人一职来说,做得十分差劲。其实黄少天是老大不情愿喊这人师父的。奈何寄人篱下,又欠下一条性命及诸多琐碎,甩不了豪气的大金条,只好任他揉搓,是圆是扁皆身不由己。记得当时的情形是,他师父笑呵呵说收你是你命里带来的福气,你只管感恩戴德便是。黄少天忒想反驳说什么啊我不认识你,可惜那会儿他让箭镞戳了个破洞的肺部不争气漏风,堪堪补完尚且虚着,没开口便喘喘不可言。师父于是又安抚他:我知你见我本尊难免心绪激动,切忌急躁,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身上这些窟窿,怎么着也得补上许久的。

黄少天气煞,差点卒。

一呼一吸皆剧痛无比,肺犹如破损的风箱,吱嘎嘎地作响。黄少天性子外向活泼,和谁都聊得来,这会儿还年幼,少年不识愁滋味,属于很能来事的令人头痛的皮猴这类。所以禁言修身这段日子,落差过大,以致形容萧索,目如死灰。

而等到终于可以无碍地尽情开口说话时,他却已经被迫成了“君莫笑”的唯一亲传弟子。退出这奇葩师门是想也别想。黄少天不曾提过自己来历,而他这个莫名得来的便宜师父,身份更是成谜。

世外高人?瞧他穿的这身红的绿的一股脑缠一块去的布料,品位堪忧。

隐居医圣?黄少天刚被捡着时伤势颇厉害,这人下手没轻没重,不见章法,现学现卖地狂翻医书古籍,啥方子都试,没被折腾死算他命大。

尽管“不靠谱”三个大字就明晃晃书写在他师父的脸上。但黄少天偶尔也会感慨:所幸,当初是这个人在山涧底下捡到了濒死的自己。

犹记得自沉沉昏迷中醒转时,红梅幽香自曲径深深辗转飘来,渐近渐浓,凝滞在鼻端的淡淡血气散开,转瞬不见踪迹。窗边伫立一道人影,心念电转之际,他艰难地别过视线,那双眼亦回首望来。

仿佛他这样静静立着,总能等来他的苏醒。

仿佛他这样醒来,会一眼便瞧见他。

实际上这短短须臾显得如此漫长,黄少天的感官淤塞,好似并未听见那人开口的声音。然而仅凭一张一合的唇形,他却福至心灵地,顺从着内心描摹,缓缓念出来一个名字。

那人告诉他,他叫叶修。

 

孵这蛋孵了一整季冬天——据叶修说明,吃喝拉撒睡除了第三第四点不用捎带上蛋,其余时候都必须片刻不离身,用心,用躯体毫无保留地温暖它,让它深切感受到你的爱——黄少天虽委婉地骂了声粗,并吐槽“什么鬼”,却一直有在老老实实地照做。

冰化春水,暖洋洋的日光晒得人骨头酥麻发软,只想赖在躺椅上打哈欠小憩,再也不起来。金黄色的花骨朵开了一串又一串,迎春花金灿灿铺满一院。叶修懒懒地半掀起眼皮,日晒的痕迹勾勒出他完整轮廓,在发梢、睫毛弯折处投下细密的灰影。小几上摆着一盏新煮的金骏眉。

落花堂前,扎束马尾的少年正操演一套剑法。手持木剑,一抖腕,刃过,花碎。

他以为叶修早像往常那般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指点无从谈起。却不想一切都落在他眼中。叶修忽然开口道,内容甚是没头没尾,令他一下反应不及:“壳破了。”

“啊?”许久才恍然大悟,停顿一下后奔向叶修身后的落花堂。

巨蛋远远瞧着和平日里没甚两样。南渊泉水浸润着它,白鵺鸟垂着脑袋守在它旁边,还有屋外琅玕树荫照拂,壳面白润,不染一丝凡尘。

就是这样一颗被悉心看顾的蛋,此时无声无息地,一夜间遍布蜿蜒裂纹。

黄少天屏息凝神,心脏提了起来。

 

裂纹原本是蛛网状的细密纹路,在他接近的当口,扩开成了肉眼可见的缝隙,蛋壳内里的薄膜呈浅棕色,斑驳的质感就仿佛枯木的枝干。一只似乎是肉粉色的、格外娇小脆弱的、形状还未明晰的脚爪,慢吞吞地攀至破损的壳外。

这一刻尤其漫长,紧接着另一只脚爪扒拉了上来,小小一颗头颅昂起。尖角已具雏形,黑溜溜的眼珠一转,将皱巴巴的眼膜缓缓地撑开,这对大大的乌瞳在窄小的、白白粉粉的脑门上显得如此精神。

“这是……”黄少天感到心口涌起一股热流。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注释>

 

一行字闪电般自脑海兀的疾走而过,瞬息变幻间风驰电掣,贯穿了古往今来漫长的光阴之河。像是卷来了一切真实,转身又掠走了所有缥缈。

兜兜转转,黄少天思绪沉淀下来,如大梦方醒。

“这是白麒麟。”

叶修不知何时抱肘倚靠在门边,挑眉道:“太古的天地瑞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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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海内昆仑之虚……”——出自《山海经·海内西经》

 

章二 逢命劫

在登基大典之前,尚有许多事要做。

而在听说还有登基大典这回事的时候,黄少天一怔之下口角略勾露了笑意,内侍惊疑交加,被这小皇帝意味深长的反应弄得发怵。怎觉……似有嘲讽之色?过了那异样瞬间,内侍恍惚后定神,约莫是错觉。

他被派来为小皇帝报备,届时大典所需帝冕龙袍会由宫人全新缝制,一会儿便先有专人来为陛下量体裁衣。

退走前他不着痕迹打量新皇一眼。目中虽有忌惮,尊卑不足。他心道这小鬼头看着无赖诨样,单看其身形样貌,到底是龙子龙孙的血统,端着一派龙章凤姿的好皮相。可惜呀没有君临天下的命,他就是那“赶鸭子上架”里说的杂毛鸭,披了层明黄色的假毛本质也不过任人宰割的倒霉鬼罢了。据闻这小鬼的生身母亲为先皇亲手斩杀殒命,倒出乎意料地留了这朝臣世家眼中的孽障一命,养在深宫之中不闻不问,人人可欺,凄惨死去——合该如此才是,盖因这小子机灵滑头兼有魏太傅一心维护,竟叫他熬了下来,至祭天择帝之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如鲲鹏,这气运简直登峰造极了——不论他继承的天下江山是何种肮脏不堪的零落残局的话。

这些心思慢慢转圜而过,内侍状貌恭谨卑微,将一套做足戏后告退去殿外,很快消失了。黄少天没劲儿地伸伸懒腰,收回注意,转头一步跨去御案,蹲身把缩在龙椅脚旁打盹的小麒麟拎起来抱入怀中。

其实隔了几日未见,它如凭空幻化般出现在禁宫殿堂之上,黄少天也如魏琛一般仿佛第一回见之,讶异带来冲击,这种鲜明的新奇感来源于小家伙长势的飞速。

他在离开槐江山之前同眠憩中的麒麟道别。

那时候它已褪了胎膜,骨骼抽长开了些,才有了明晰的、像是兽类幼崽一样的形状。叶修作为山主一贯做派散漫无暇问津一大一小俩小鬼的饭食——他并不擅此道,黄少天在插了山上活泉里游鱼生火烤炙时还腹诽这人究竟是如何活到这年岁没把自己饿死的。于是白麒麟一破壳便成了只“拖油瓶”,黄少天不光要照拂师父生计,还得管它。“拖油瓶”的两只前爪恍如羞赧地绞在一起,蹭在他脚边不肯走,眼膜半敛,黑玉般的瞳仁湿漉漉的,貌似生来便深谙卖萌之法——他一抽嘴角,顺着叶修仁慈的指点,特意跑上山顶去为乳牙刚冒尖的小家伙采摘入口即化的鲜嫩朱果哺喂,好在白麒麟生长期一旦开始便有嗜睡习性,他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结果短短数日后再相逢,他怀中的这小瑞兽,轮廓便大了一圈。

一夜过去,手中掂着又沉了三分。

黄少天手指梳抚其皮毛,心中并无烦扰。这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朱门琼楼雕龙玉璧平静的伫立下酝酿着如何凶蛮的诡谲风雷险象环生,俱与他无甚干系。

但闲暇持续不久,很快乾坤殿迎来不速之客,这不速之客一面打量空旷宝殿,一面嘀咕:“宫里守备都吃了雄心豹子胆吧,皇帝居所竟也敢如此四下无人宫门大开,倒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了!”

黄少天一听简直想鼓掌大笑,奈何白麒麟还落在他手中,这一放手就闯祸了——他冷静地把小家伙藏入怀襟之中,方才转身,面对来人。

来人正是故人。

方锐望见他的脸,见其安好便喜形于色。

他从来不是色厉内荏的稳健之人,尤其还长了副管不住轻浮轻佻和玩世不恭气质的相貌,所以同他身上松鹤云舒的官服显得这般格格不入。年纪轻轻奉职于观文院,却无殊实权,只揣着个特别适合偷懒的编修闲差。今日他倒勤快,想起便行动力超群地麻利滚来一叙。只见殿中一人立如修竹,金玉华服包裹着他所熟悉的身量容貌,黄少天背手踏下御案高台,伸手待方锐默契合来一掌。他二人同出一门,方锐是魏太傅启的蒙带的坏,黄少天也同样是魏太傅启的蒙带的坏,异处只在于先帝请魏琛教导的皇子中并不包括黄少天,换言之,他是因投了魏琛的缘,私自偷拜的师父,并不曾光明正大被称为太傅高徒。

大约缘自臭味相投的吸引,大家于是狼狈为奸,明眼人都瞧得出,魏琛虽然常常拿方锐和黄少天开涮做反面教材来夸奖行枢阁内念书的皇亲国戚世家子弟,实际上他欣赏喜爱的,真正视作亲传的,数十年间也不过几个尔尔。方锐和黄少天自然囊括其中,且是拔尖儿的——呃,倘若魏琛没骗他们的话。前一阵好伙伴闹失踪生死不明,方锐既忧心又寂寞,祭天择帝时上天眷顾得幸于他,却仍不见他出现,就连魏琛也说黄少天怕是凶多吉少,情况显然危急。不过到这会儿他一颗心从容悠然下来。好伙伴非但痊愈无恙地归来,更摇身一变权柄在手,君威绕身不言自发。

他在上一瞬间尚有一点小小的存疑。

但黄少天待他态度如故,默契依旧,方锐扫视着咧嘴直笑,那丁点存疑转眼便化成了飞灰:“没缺手没缺脚,从上到下完整无损,幸好幸好。”

“像我这样平日里行善积德多了,好人好报,自能逢凶化吉。”

“行什么善,擅自吃掉我的点心?积什么德,照抄我的作业?”方锐装作吃惊道。

黄少天神色自若:“你知我知便可,说出来多害羞。”

方锐被他的坦荡荡打败了:“好了,基本排除冒充可能。”

“……”黄少天无语扫去一眼,接着蓦然打了声哈欠,他似漫不经心地向方锐提及连日来种种惊心动魄,“我养完伤,走下山,入了城,才知道自己被选作了这不要命才做的新帝。带车马来接我的是那周将军的独子,闷葫芦一个,静得我忒难受!撬话撬得尤其辛苦,左右也只得了几句简单的前后因果。然后就被关进了这间乾坤樊笼,宫里人要我训练当皇帝的威仪,不过我看他们也没把我放眼里嘛,别说什么敬畏皇帝了。哦对,昨日里见了师父,他倒是告知了我些许。但我还是想听你与我讲讲,我离开的这几月间,都生了哪些变故?”

他既有如此疑问,问的必然不止朝中。

由他自己先一句一顿详尽道来:“父……先皇病危,诸宫惶惶,无论外头自立的王侯还是藩地拥兵将领,无论近在咫尺或者远在千里之外,鹰目都盯进了深宫里来,盯紧了乾坤殿上这尊黄灿灿的龙椅。而我那些兄弟们啊……他们皆以为捏死我就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不想竟还真有人愿意花这点微末功夫在我身上,在明里暗里夺权的关键期不忘分神来眷顾我一把,拎去了军营大方送我个身先士卒为国捐躯的好名声,我感激之至。”

方锐喉咙倏然一紧:“你知道是谁做的?”

“事到如今知道又有什么意义?”

黄少天一脸“你逗我呢”。

方锐无言以对。

是的,无需在乎是谁。那些人里,并不存在和他们站同一条船上的人。

黄少天同方锐错身,他的步履踏在殿上带起余音,这接连的几响余音仿佛有温度,而温度正是寂若死坟的森冷。殿内殿外他连望一眼也不需要,他这未来新帝俨然无人问津:“我这样算不算主动入瓮?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暂且没有刺客跑梁上来觐见我。大概完全没守备人家反而不屑拿我命了吧。”说完自己先愉快地笑了两声。

“你说你曾濒死被人所救,那养伤之地天高山阔,你又眼巴巴跑回来趟什么浑水?不知道里忧外患啊老皇帝倒好辫子一翘躺地宫享福,而且盯着你命准备补刀的那位还没死呢好么?”方锐忍不住渐渐扬高了声调!少见的直白犀利不打弯弯绕绕,摆在黄少天面前的质问便分明了。而对方闻言也真的就静下来,长久地陷入思索中去,方锐却懂得这番装模作样的可恶可恨可叹。

 

实际上黄少天很冤枉,他确是不曾反思,可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也这样问过他。

远在槐江山中。

小麒麟的梦里不知有些什么,睡得格外香甜。泡泡摇摇欲坠在鼻端,打个呼噜就破了,差点没把它自己惊醒。

屋外兀的闪过一道白芒。遮天蔽日,从遥远的那座大山,蜿蜒劈开了至这座大山的幽广天堑。那巨响犹如神明坐立云端的一声咆哮怒吼,混沌炸裂在天地之间,掀起来道惨白惨白的光幕,刹那刺破了所有凝固的黑暗。

此刻,叶修完成了手上千机伞的雏形。

“苏沐秋那小子懒成虫了,也不肯给我捎个图纸来,要不是我记忆过人……”他拍拍坚韧的伞骨,又从袖中抖出一纸符箓,啪一下,那符箓化光消失,“这玩意还真难搞,好了这下能飞了,就是速度实在追不上日后长大的那麒麟……”

彼时,黄少天恰好出现在落花堂门口,喘气截断了叶修的自言自语。

“叶修……”少年身着轻简薄衫,麻绳束腰。他低哑唤了声后忽然想到什么,蓦地改口,“师父。”等到他终于鼓足勇气敢抬眼时,叶修正特意候着望入他眸底。

虽疑虑未消,难得清明。

“要走了?”叶修替他点出来意。

“对。”黄少天乍被说破,忙不迭敛下眼睑,回答难能可贵的异常简洁……也是因为他根本说不出更多的,猝不及防地成了个小哑巴,“……所以特意来向你辞行,这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去做亡国之君吗。”

黄少天倏然一震。

这震荡落于心口,不亚于屋外风雷千钧之势。

“我都知晓。”叶修轻描淡写,替他道出心中困惑。眸光垂至面前少年隐隐发白的脸颊,叹了口气,继而再缓缓地、也铿锵有力地陈述道,“帝崩,九子相争,宫闱谋权,内忧外患。巫疆大军朝夕间连破数十座城池,所向披靡无人可挡。朝堂混乱,自疑自危,找不出一人担当重任,如此下去,大厦将倾国之将亡……于是他们想出来了个馊主意,祭天择帝。而老天偏偏挑中了你这倒霉小鬼,是也不是?”

黄少天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傻呀。”

黄少天咬牙。

胸廓中自有百转千回而坚比磐石之意。

他默默看向一旁睡篮内梦呓的白麒麟,默念一声拜拜,有机会再回来看你。不能指望叶修善待照料你,所以你可要争气点努力活下去……

他这样满心踌躇着等,等不来叶修更多的只言片语。

黄少天捏紧拳头,这辈子不晓得还留不留得住性命可以回来,好像连报恩的承诺都无法做出。半晌,他颓然一松肩颈,朝他师父一拱手。

在踏出落花堂的瞬间,暴雨瓢泼,倾盖而下,风怒雷吼,白芒阴煞。

黄少天最后转过身,于落花堂下伏地拜了三拜。满身泥泞,衣衫湿沉,挂在一身铁骨铮铮,离去下山,再不回头。

山下面有他未解的命劫。

 

“已经这样了,多说无益啊。”黄少天说着自己的风凉话,“不如你主动点先卖情报给我,我待在宫里都没处儿收消息,魏老大昨天来时讲的那些都过时啦。”

“行啊,怎么说呢,水深火热啊!”方锐毫不夸张地说。

黄少天挺想喊人把方编修拖出去。顶着这样的压力方锐倒不畏惧,一语中的揭示中心:“小道消息,只是传到我耳朵的版本而已,周演大将军中伏受伤了,伤势不算轻,所以全军上下几乎蛮得滴水不露。但也只是几乎。唯一能给咱们守国门的大将要倒了,那边东城区的暴民还在日夜不休热火朝天地忙活,黄少你说,”还保持着从前的称呼习惯,“前景可不是水深火热么?”

“你那儿的小道消息啊……”黄少天托下巴沉吟。

“啊对了,你回来的时候听说是周演将军小儿子,那个叫周泽楷的去迎你的?不如你问问他嘛,只要他肯老实答你,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方锐极力展示自己的真诚。

黄少天回宫回得甚是低调,马车制式也一应的穷酸落魄。当时除却一马一车夫外,黄少天朝剩下的另一人瞧了眼,发现那小子同自己一般年岁。面貌生得极其俊俏,长身而立,腰间挎一柄宝剑,芝兰玉树,鸾仪锦绣,画中仙一般。那少年扭头来与他相视,眸光沉静如渊,无他情绪,只冲黄少天略微一点头,抬手撩起粗布裁的幕帘。

马车嘎吱嘎吱,摇摇晃晃,载着未登基的少年帝王,歪曲的车辙一路朝晏都延伸去。

那少年正是方锐口中的周泽楷,乃周演大将军幼子。前线战事吃紧,朝廷里竟无人可拨。况且哪能指望几个迂腐的老家伙商量出啥决断来呢,光那一叠叠加急奏折便令他们焦头烂额无暇他顾,争得各个脸红脖子粗还胸闷气短,差一脚跨去西天。那仅是象征的、被祭祀选择出的、临时抓来收拾烂摊子的倒霉小皇帝,反倒不值一提了——

晓川绕皇城晏都而行,一日前方下过暴雨,水位猛涨,流势湍急。然而堂堂未来天子,进那皇宫竟是从角落偏门绕行,个中屈辱黄少天自己懵懂未觉,周泽楷却是抿直了苍白唇线,攥紧了拳,漠然不语。

“他这人我接触过,是老实,不像你那般惯会钻空子。所以关于他父亲受伤的消息肯定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有道理。那?”方锐姑且就当黄少是在夸奖他了。

一往一来间黄少天已经有了新的决断。

“我回来的那天路线被钉死了,什么该看的都没有看到。现在应该再去不同地方看看了——方点心你刚说到什么,东城区暴民?”

方锐如临大敌:“黄少,切勿冲动!”

“你在这儿多待一会儿装样子,帮忙争取点时间,先多谢了啊,我就去瞅瞅。”黄少天的冲动从来不是一般容易阻止的冲动。他顺便低头看了眼自己,“还得换身衣服才行。”

黄少天再出现在方锐面前时已经换回了原先的粗布衣裳。之前被滂沱大雨淋湿透过,现在干了也仍是皱巴巴还贴得紧,挂在身上甚是滑稽,颇浓郁的穷酸感。他往裤脚旁扯了扯,里头绑了柄小刀,方便应对突发状况。整理完毕后他把方锐的肩膀重重拍了拍,“不用担心,宫里困不住我。我那天被迷昏了扔进军营使不出力气武力值为零,照样在箭阵齐发下好好活了下来不是,等我亲眼看看这国家,虽然问题不会迎刃而解,至少应该能知道,要往什么方向努力。”

“黄少……你……”这番话听得错愕。

“不然你以为我回来干嘛来了,单纯活腻了想不开找死么?”黄少天掸了掸衣襟,抛下句帅气的反问,几步跨出殿外。

他在雕栏画栋的长廊下无声无息地疾奔,就像大雨骤降之前那一阵飞旋无影的风,嗖地卷了过去。

 

“我是想说,要么你是被谁带歪了,要么真被人假冒了吧……”方锐停留在空荡荡的乾坤殿内说,说完又弯了弯唇角,“到底是何方神圣?那兄弟绝对属于我欣赏的一挂!”

 

在太阳落山前,黄少天溜达到了东城区外围。

这东城区他素有耳闻,乃是贫民集中营,占地还颇广袤,大半个脚跨在晏都之外。晦暗的它是不存在于光鲜亮丽的记忆中的,它只会遭遇无人问津,任它里面的人自生自灭的待遇。然而这回情形迥异,它居然里里外外地被兵卒围了个水泄不通,黄少天知道这是朝廷里出的愚招,先皇一驾崩,本就摇摇晃晃的世道顷刻间就嚎了一嗓子——彻底乱了!长久以来的幽恨积怨、政策的昏庸无道、牟利者的阴损之毒所造成的溃烂骤然之间坍塌,在被强行掳走瘦骨嶙峋的男人们去补充戍伍的同时,早被逼成神经病的其他贫民们聚集起来齐心反抗,作为被朝廷称为冥顽不灵的暴民,第一举就打响得足够漂亮!

当时有一群人抄起厚砖头狠狠砸破了先锋官的脑瓢。

青天白日,血溅三尺。

好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溜进去内围。黄少天想了想,往脸上抹了点泥巴和煤灰,对自己下手也足够狠,弄得五官脏兮兮糊成一团了才满意。一双乌灵灵的眼睛藏在污垢下眨了眨,扭头张望了下人影攒动的方向,果断放弃了正面突围。

他选择绕开一段,以目光丈量城墙高度,渐渐染红的日光倾洒下来,几乎垂直地射入他眼中。真的很高很高。普通人只能靠攀爬云梯,然而这种大件儿要躲过戍卒的监视是不可能的。但黄少天留意到四下无人,舌头滑出来舔了下唇,手也不搓搓膝盖略一打弯便轻松朝上一跃,脚尖只蹭过那些凹棱不定的灰砖两三下,身体再恰时稍稍一侧,人已翘腿坐于墙上。俯瞰景致煞是美妙,在一秒的分神欣赏过后,黄少天一挺肩背,翻身朝墙内一跃而下翩然落地。……如果忽略他这身粗鄙衣裳和脏污面庞,画面大抵是极其赏心悦目、侠气浩然的。

他一跳下墙,有人撅着屁股转过头瞪他,黄少天摸摸后脑,呵呵呵友好地干笑。

其实他和那鬼鬼祟祟贼眉鼠眼的小乞丐外表上其实并无两样。意识到这一点后黄少天演戏演得更自信更精彩了,忽悠说自己想逃出去可惜每次都爬不高掉下来,腿都给摔瘸了。说罢让左腿摆出无力的样子微微颤颤抖了两下,眉头紧锁一脸苦闷。那小乞丐不是太淳朴就是太傻,面前的少年与他同龄,那种同病相怜的辛酸感像瀑布泄入心肺之间,他抽抽鼻子,哽咽道:“你随我来吧!”

黄少天:“哦!”

妈呀这也太容易。

黄少天被“引荐”到小乞丐所在的集体。大家看他瘦瘦长长跟竹竿似的,站也站不稳老晃晃悠悠,脸孔也脏得好像埋土里刚钻出来,点点头几个人表示了下关怀,便放任他自流了。黄少天于是极顺利地混进了这伙人中。多一个人就要多分一口粮,不过他们仿佛并不在意,还差使黄少天去后院里那棵树下挖东西。

那是个破旧的陶土罐,意外的完整无缺——这所大院里的所有东西都不齐整,譬如门板就只剩一边吱呀地挂在那里,风微一吹过就危险地晃荡。叫阿药的少年过来抢着抱起罐子,闲在旁边的黄少天好奇地瞥了眼,木塞坑坑洼洼的居然还系了短短一截红绸带,阿药自夸道这是自家春酿,藏着当宝贝儿的。可他没说这会让挖出来是为什么,黄少天吸吸鼻子,他可没自恋毛病。结果在迟了好些的饭点来临,断井颓垣、破落结网的这处大宅院里渐渐汇聚起了人气,三三两两抄着或沾血或拗弯或砸断的武器回来,一身野蛮匪气浸透在不容忽视的血腥味里。黄少天来不及有点表情,站在他后头一哥们儿已经自说自话冲他肩膀猛地一拍,就把他给推去了众人视线之下:“来来来新的小家伙加入了,大家多担当啊。愣着作甚,你还不快自我介绍!”兴致高昂着还向他狂使眼色,黄少天心里打鼓,却是极快地镇定,七分开朗三分拘谨羞涩演绎得十成十自然。

于是……

“春天酿的酒,我知道你们很多人眼馋很久了,趁着庆祝阿黄加入才勉强让你们沾沾光的啊。”

他化名成了阿黄。

这群人难得放开了情绪,日日夜夜被这严酷冷血的世道抵着脖子箍得喘不过气,今夜能寻着个由头大肆庆祝,早疯开了。从中心人物渐渐过渡到边缘,酒意攀上脸颊的黄少天扯了扯衣襟,远离了酣闹圈。阿药这样的小鬼头到底嫩,被大人灌了两口就辨不清东西南北了,晕头转向一戳就倒,黄少天笑笑,然而紧接着打了个熏天的酒嗝。他拍拍发烫的脸颊,发散思绪跑到上回喝酒的时候,有人说他还是小孩子不能多沾,结果自个儿沾了一小口就中招——实在是有些久远的事了。

不过现在可不适合悲春伤秋,夜色扑面时黄少天一扫眼中混沌,他洞察力高夜视亦无碍,发觉东城区的街道上氛围十分诡异。或许是人心惶惶所致,一到家家闭户的夜里只剩风沙卷地的仆仆簌簌声,俨然一座死城,隐约看见城区边界寒光烁烁,那是尖锐冷硬的夺命枪。总之,寻常人来感受估摸着就两股战战,腿也迈不开了。黄少天灵活地游荡在街区之间,他身量瘦小姿态轻捷,避开巡逻并非难事,甚至见机藏入马厩中吃了一响鼻。因为巧得很,撞到一拨人正踏着如水夜凉疾奔向他来时的方位,矫捷迅猛,挟无声的死气荡过。心口顿时有如沉石急坠,黄少天咽了口唾沫,察觉手心汗湿,不知是酒意还是凶煞预感造成的,胸腔内的脏器竟怦怦怦疯跳不已!

——要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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