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不再扬

3.

尾牙最叫人翘首以盼的便是压轴的抽奖环节。欧洲、非洲血统齐聚一堂，只眼冒青光盯准了叶总，期待幸运之神能可眷顾自己。这个环节里的事黄少天全无印象了，混乱不仅在他的脑中兴风作浪，还煨着一点醺热，以致抽丝剥茧也拎不出一根清明的神经来。

只知道后来似乎是被谁带去了哪里休息。

公司大手笔包揽了所有艺人和受邀媒体的住宿，酒酣兴高后的去处不必再纠结烦恼。拿人手短，媒体们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偷溜上酒店顶层去艺人房门口蹲拍什么桃色新闻搞大事，一早便很懂及时行乐地泡了澡爬上豪华大床呼呼大睡。

眼中映出一片矇昧的虚影，黄少天迷茫了片刻，辨认出自己身在酒店套房，手机屏幕微蓝的荧光照亮了低敛的脸庞，依稀还能从他的眼角找到一丝醉酒的薄红。凌晨三点零五分。黄少天挠了乱糟糟的头发，打开网页，没发现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头条，世界运转如常……于是艰难地爬起来，去淋浴间打开花洒，试图将一身醺醺然的酒气涤净。

本应该精神了，不知怎的眼皮仍旧发痛，吹干头发便又自动缩回了柔软温馨的被窝里。

阖眼沉下呼吸时，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

啊对，那个问题……

“你哥还不至于混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吧。”中间那节诡异的停顿是他打了个酒嗝儿。

他这话就只透露了个“不讨厌”的意思。黄少天是考虑到，他再熊也不能当着老板的面儿指责人家看扁自己亲哥啊，说辞便委婉了些——完了突然心惊胆战，生怕老板强人所难叫他说一说“叶修的优点100则”之类的，幸好老板是被他的小人之心瞎测度了。

叶秋当时是个什么反应？记得他有笑了笑，含混地转了话题，模棱两可的微妙气氛便仿佛荡然无存。

而如果要谈“不讨厌”范畴之外的部分——

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黄少天签约后公司替他安排了一间公寓，两室一厅，装修风格简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人住足可自得其乐。可惜全了也没用，他不具备开火的本事。叶修时常带着工作来敲他家门，碰上饭点理所当然地望向他，他毫无心理负担地递过去杯面，热情推荐这个牌子新出的口味很赞云云。

泡面固然方便，次数多了就会想寻求新鲜的，有时叫外卖，有时会撺掇叶修开火煮面。煮的当然是脆生生的面饼，黄少天在边上貌似很忙碌的模样，帮忙准备加入了调料包的汤水。

他在圈内的交际面渐渐解锁打开以后，见多识广，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这位经纪人的特立独行。

正经的、专业的经纪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还陪着艺人一块儿吃泡面呢？天方夜谭吧！

手腕蛮横的甚至是会天天掐着饭点给艺人发些奇怪的链接故意破坏艺人食欲的。

叶修岂止是纵容罪恶，几乎可说是反其道而偏行虎山了。

“您真是我亲兄弟。”黄少天望着他深情地说。

叶修一脸莫名其妙地拒绝了他：“我们叶家没有这么话多的基因。”

幸好黄少天自个儿争气，并不是易胖体质，一餐吃上五个巨无霸身上的肉估计也膨胀不开。看不出有什么影响，唯一的苦处也就嘴角下边冒出的一颗痘。生机焕发，屡除不褪，严重损害他的气质。

至于叶修，也没啥啊，不走寻常路的艺人或许就该配一个喜好剑走偏锋的经营者嘛……

现在想来，当初脑进水的慈悲心肠，就是导致孽缘一直延续至今的祸首。可见天真的别名确实是脑残。

有过一次偶然撞见他同某电视台的业务往来邮件，在目睹白底黑字的“我家艺人能一口气口齿清晰说上八百字不带喘”、“专业气氛调节”、“无敌的亲和力优秀的体能配上超强的心理素质”、“长相能让小姑娘五迷三道”、“收视率上飙两个百分点”等一长串吹捧上天的羞耻自荐后，从此每当叶修发给他新接的case，他都心头直冒凉气，预判晚上会做噩梦，梦境里这些恐怖的字眼绝对能把他淹死。

回顾天真岁月的一夜过去，睡梦无痕，再醒来，已是冬阳悬垂的青天白日。反光的位置似乎有人影晃动，黄少天揉了揉眼睛，念出了他今日头几个千金字眼：“不是没活动么，不用这么勤劳吧轩仔？”

“太阳晒屁股了，你没嗅到螨虫尸体的气味吗？”这欠揍的声音显然不可能源自郑轩。

“……这么温和柔弱的阳光晒得死谁啊。”挠着后脑一骨碌坐起来，黄少天打了个懒洋洋的呵欠，以表达对睡梦的无限留恋，抬手下意识要解睡衣纽扣，蓦地停顿。

叶修把向酒店订的早餐摆上落地窗边的圆几，眼一瞥，泄露一声笑。

黄少天凌晨冲完澡匆忙把自己卷回床铺里，纽扣错位了，领口滑稽地歪出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状，脖颈往下一片直接接触到寒气，凉意径自钻进毛细孔，又冷又他妈丢人……

修口修口，注意艺人素养！

“咳。你怎么跑过来了？事情忙完啦？”黄少天绷着脸皮维护他的“固若金汤”，恍若无事地继续解扣子，两三秒让上身彻底剥离出来，手臂再一伸，披上衬衫，领子翻下来，低头扭好纽扣，受冻般“嘶”了一声，忙抓过毛衣囫囵套上。

没听到回答，疑惑地扭过头。

叶修被拘在一件皱巴的西装外套里，好像刚经过绑架一样寒碜。领子开着，没系领带，衬衫也没有完全妥帖地勒在裤子里，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还在专注捣鼓他给弄来的早餐。

“你也还没吃吗？”黄少天翻看了下手机，已经十点半了，光阴总是在无知无觉中溜走，真罪过。

“怕你喝高了闯祸所以特地来捡你。”叶修却自顾自答起先前的问题，又补了句，“一早赶来的，正打算蹭口粮。”

黄少天凑过去看，肚子瞅准了时机“咕噜”呜咽一下：“肠粉是我的啊。”一步三回头的很不放心，被叶修赶去刷牙漱口洗脸。

肠粉最终平安无虞地吞落进黄少天的肚子里，但他没料到下边还藏了一盒虾饺，在他从盥洗室出来前已然尸骨无存，柔和光斑的笼罩中半点碎屑不留，只余醋味飘荡，竟连眼见它垂死挣扎的机会都不给。叶修顶着黄少天的怒目收拾了他自己那份碟筷，黄少天鼓着腮帮子慢慢咀嚼，未免不消化还是把不绝的气愤憋了回去。

但食不言实在不是他的风格，所以话仍是没省下：“那么多公司领导和媒体在，我又不会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况且我酒品好着呢你最清楚不过……喂你那什么表情啊像吞苍蝇了一样，到现在还可劲儿肖想污蔑我啊？”

“不敢，哪能呢。”叶修及时表态。

“昨个儿遇到了孙哲平，你弟引见的。”黄少天把食物吞咽下去，“他们那一圈的气质都这么狂么，虽然这趟接触下来说话做派都挺压得住的。可总感觉他亲身上阵就能把《不良》的主角演活了，我可以降低存在感去给他当背景板。”

“前提是片酬不变——别气，说个笑，少见你这么谦虚罢了。”叶修略一咂摸，笑得不怀好意，“其实少天，你不用怕剃头啊，你瞧人家大孙那发型多酷。”

“这得分适合不适合好吧！”黄少天激动地拍桌，又迅速恢复冷静，“不是，我没有在忧虑的，剃头有什么好怕？”

他一脸“你咋这么不可理喻呢”地皱着眉头看叶修。

叶修的表情回：那不就结了？

完了同他小眼瞪大眼。

我靠。心骂一句，到底被戳中弱处，黄少天败下阵来，但他不是没机会再扳回这局：“你这阵子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都在忙啥？你弟看样子很关心你的，结果公司尾牙你都胆大包天胆敢缺席，兄弟两个又没能同框。老叶啊，难不成你是去忙……”

叶修正要说什么，被黄少天打手势制止：“我猜猜，你这波神秘卖得蹊跷，连郑轩都一头雾水。所以你忙碌的肯定是需要偷摸做的事。难不成是在忙谈恋爱？等下，公司不赞成艺人谈情说爱是正常的，但有不准经纪人谈恋爱的规矩吗？我居然没印象……不然就让你弟给你改改呗，有关系不走，一定是傻的。”

可以预见到接下来越跑越偏的扯淡即将演变成八卦谣言传播的源头，叶修头一次萌生出了向他拱手投降的想法。

始作俑者脑洞大开侃侃而谈，当事人权当拜读了一部现编的狗血巨著。

在场唯一的听众不怎么买账，黄少天扯着扯着自然兴致由浓转淡，就着光明大敞的落地窗朝酒店楼下瞄了一眼，风平浪静。轻叹一声，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叶修见他终于肯消停了，食指扣在桌面上点了点示意。黄少天心里打了个突，预感不大好。

“我那儿收到了编订好的剧本，知道你这人嘴巴和脑袋哪样都是闲不下来的，索性帮你带过来。”说风就是雨，叶修把桌面清干净了，离座去拿完整的剧本初稿，黄少天垂头丧气，我靠要不要做这么绝。为什么广告拍摄的行程不是今天！

但撇去部分想抗拒的因素，他对《不良》这个故事本身，兴趣是十分高昂的。

此时圆几上的玻璃被连带着震动，黄少天指尖麻了一会儿，看到叶修搁这儿的手机屏幕一亮。虽然是反向，可他眼力过佳，好奇心驱使下的自动聚焦让他将微信两行消息提示的蝇头小字分辨得一清二楚。

老头子：[图]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子：叶秋那混账小子是在玩包养小明星吗

“…………”黄少天眼皮一痛，仿佛看到了什么长针眼的东西。直觉“嘀嘀”地拉下喧嚣警报：不能继续好奇了，会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