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不再扬

章伍 白螺

待强撑着处理完苏沐秋的身后事，也毋需再做山中客，将木屋封存，打点完毕行装和积蓄，携了苏沐橙离开青丘，从此天涯为家。起初倒是不曾注意，原来那身手不凡的小剑客也还跟在身边，无声无息地就多拽了根尾巴。

这根“小尾巴”顾忌着刚失去至亲的这俩兄妹的心情，废话说起来都不像初见时那般行云流水了，有点磕磕绊绊的感觉在，有时还带几分刻意而生硬的转移性。

不慎嘴快提及某些词汇时他差点咬了自己舌头，连忙吞咽掉装作无事，粉玉雕琢的脸蛋上略露英气的眉毛皱得那叫一个深。其实是小家伙心思太敏感了，沐橙还小，自己挺理智，所以他那种明明气质高傲出尘，却透着些小心翼翼，想挠你却不太敢来闹腾的模样，看在叶修眼底多少有点可爱。

大约便是由于有了这层印象，后来才总想看他恼羞成怒，乐此不疲。

青丘外边也是深秋，可景致却显得如此迥异和陌生。

第三个清晨，他们出现在距青丘最近的城郡集市，十七岁的叶修领着两个半大孩子，因为衣着是过于成熟的玄黑，他身量也颇长，长发缚得松散，从背面望着，旁人只会以为这是父亲带着俩少年出门——出于安全考量，他让苏沐橙换了男装，脸上涂脏了点。除此之外，那小剑客一身道袍也太显招摇，第一眼便可瞧出，定是来自世外高岭。叶修一声不吭盯着小剑客的面孔沉思，对方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幸而他此时心思纯洁，根本想不到旁的。末了叶修低咳两声清了清嗓，蓦地抬手抽掉小家伙的发簪。束得高高的发髻一下散落了，马尾末梢一撇微微的卷翘，再让他换去道袍，如此形象才更与意气潇洒的剑客相称罢？

仙风道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炸毛话唠画风渐渐被唤醒。

曾几何时，叶修也为此深感后悔。

“别喂喂喂，或者小家伙长小家伙短的，我有名字的，黄少天！”表示不满时嗓音脆生生的青涩，但掷地有声。叶修恍然大悟，噢，这是终于忍耐不得，一波爆发了呀。而且他刚自称时用的不是“贫道”，看来依旧身在红尘。

叶修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那好吧，黄少天？你看，你都跟着我们好多天了……”这个年纪的叶修由于嘲讽值尚需升级，心肠也还不算太硬，所以开口时甚至有稍微担心过言辞是否过猛而欲言又止，口吻十分委婉含蓄。

黄少天歪着脑袋看过来，眼神懵懂又无辜：“？”

他显然没听懂。

长途跋涉过两日，拂晓时分终于抵达了人群聚居之地，决定留在这小镇休整。小姑娘的脸色依旧很差，也难怪，这两日来她一直很难入眠，得依赖叶修笨拙蹩脚，几乎为零的哄睡技能，才勉强闭眼一会儿。让苏沐橙躺在客栈房间里休憩，叶修自己先出门去街上买早点，结果刚拐进一侧巷子，发觉身后尾巴还在。于是便诞生了以上那一幕对话。

 

小家伙听不懂，叶修只好放弃了委婉，直接点名。没料到黄少天直接就炸了。是的，没形容错，炸了。就好像从前还未离家时，新年雪地里声声不息的炮仗，噼噼啪啪轰得耳膜难以承受，泛滥的烟火气钻入鼻端，浓雾迷了双眼。

小巷中一时间只听得见黄少天的声音，回音甚至跟不上本音的速率。他本人态度是光明坦荡，理直气壮的，就坚持一个准则：“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耶！？”

叶修：“……”话说得是不错，可听着怎感觉莫名的别扭。

前后逻辑其实是这样，叶修问他都跟了好些天了这会儿怎还不肯消停，黄少天一脸坦荡地摸摸干瘪的肚腹，说饿了。叶修不解，小家伙却迟疑起来，好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说身上钱不够了，扯扯衣袋，彰示下囊中羞涩，意思是你不能不管我。

原来当初他师父魏琛放他下山，临行前给包袱貌似大方，拽着略沉，遗憾钱囊里装的都是叮呤当啷的铜板。黄少天初初涉世，对钱财换算法则概念不清，年纪又小，道袍显得一身清骨无比单纯，走哪儿去都会成为徒等被宰的羔羊。

“老板，给我两只菜……”

“要肉的！”

“两只肉包。”叶修淡定自然地改词。

这两只肉包通通是要进黄少天肚子的。因为包子刚出炉，过烫，店家和的面粉又够良心，他单手捧着太呛，于是在两只爪子间不停掂来覆去，嘴巴里时不时放出“哇！”“呼呼！”的碎念。热气蒸腾发散开，他改成双手平摊一起捧着俩大包子，脸颊被漂浮的白雾全笼住，蒸得略呈绯红，下意识紧阖一只眼睛。

还走在路上就迫不及待咬上一口，似乎是给烫着了，伸着舌不停哈气。眉头皱得很苦，就睁大眼睛瞪着无辜的大肉包，原本就生得圆且灵气，这下子更像葡萄了。青丘之地没有葡萄籽可种下，既然出来了，待葡萄成熟时可以买来叫沐橙尝尝，她一定会喜欢。思维发散片刻，叶修回头再望了眼，蓦地被黄少天苦大仇深的表情给逗乐，肩膀微颤地撇过头去笑。

 

待入了夜，累积多时的困倦让苏沐橙一睡便睡得极沉，叶修欣慰地暂安下心，在屋子地板上铺起了床褥。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涯不清楚何时结束，又是一个大人俩小鬼的设定，房间实在不好分配，最终只定了一间房，让店家多添一床厚褥子。

铺完后略担心地抬眼。苏沐橙并没有被吵醒的迹象。

月光从半开的窗格缝下漏进来，叶修站直起身时余光一瞥，少年半边身影笼罩在夜的影子里，半边沐浴在恬静月光下，他轻巧地越过窗栏，低眉顺眼的刹那，浓黑的睫毛染上一层乳白，恍惚间就仿佛凝结了点点白霜。

抬起眼皮时，恰好与他视线笔直相逢。

叶修伸出食指置于唇前，黄少天微微一怔，接着双眼虚起，别过头以表不屑。

他转身，只是眨眼的功夫，视野中就只残存了身上衣角的微末。

 

“生气了？”叶修问。

深秋的霜气入夜后格外凝重，天幕就似一匹黑练，其上缀饰有星斗如海。屋檐上的黑瓦被人踩过时松动，发出轻脆的撞击声，叶修轻松地行走在上头，踱到屋檐另一旁时慢慢停下，跟着坐下来。少年枕着自己手臂，双脚交抵躺在檐坡上，眸光深处倒映着难得如此清明洗练的星空，在黑暗里闪闪发亮。

听到叶修试探性的询问，他恍若未闻，半点反应也无。

“不会吧，少天心眼这么小？”于是他再问，这次放了点招。

果不其然对方没能冷静扛住，眯起眼睛转过脑袋来，似瞪非瞪，但叶修总觉得他这是要把自己撕扯成一片一片的架势啊。

“靠你刚才那是瞧不起我么，本少行动无声无息是看家本领你搞清楚没，苏妹子就算会被吵醒也是你干的好事你知道吗，我们那边人人都羡慕我天分高造诣出神入化，而且我最痛恨别人小看我了。”面无表情，不带停顿地一股脑发泄完，还欲再多说些什么，发现叶修把脸埋在膝盖上死活不肯抬起来，“我靠靠靠靠靠靠你是在笑吧！绝对的，你居然不信？！”

叶修不动弹了，持续埋着面孔：“……”

他试着调整了片刻，似乎很艰难地才做到面上正常，并且刻意压低喉音，口吻严肃道：“少天，我给你赔个不是呗，开心点啊，可别哭。”

前半截听在耳里还颇受用，到了后半截黄少天突然噎住，愠色犹如实质的火苗，在瞳眸中迅速蹿亮：“……你才会哭呢好吧！”

“好好好，”感觉拳头就要揍过来了，冰雨剑也蓄势待发，杀气都从剑鞘溢出，叶修连忙摆手示意，“我跟你说些正经的。”他态度优良地强调，“真的。”

黄少天终于勉强愿意暂停片刻。但怀疑还是占了多半，随时还会发动攻击。

叶修满意地，微不可察地退远一点点，昂起脖颈凝视着星空，“嗯……我这两天想了挺多。下一步去哪里，大约有了盘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会跟着，毕竟你的来历，去向，今后要做的事，我都不清楚。不过我当然是欢迎你的。毕竟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嘛。”说到尾梢时他微微笑了笑并扭头侧目过去，黄少天也正眼巴巴对着他望。

他目光纯粹，透着少年人恣意的蓬勃生气，说话时英气的剑眉精神地扬起。

浓夜中声音缓缓荡开了回声，“黄少天，蓝雨人，出身蓝溪阁，师父是……噢这点不重要，我出来其实没什么特别目标更没有特别要做的事啦，就是从小没怎么和外头接触，头一回长期下山，就是无聊才会晃到青丘去的，要不然也遇见不到你呀。所以接下来就是顺其自然地四处游历……吧？”

真是简单粗暴的诚实，坦白得毫无负担，眼神中光采熠熠。

“我了解了。”叶修明显是若有所思的模样，缓缓点了下脑袋。

蓝溪阁啊……

“总之，我再确认下看看。”

“？”

“你这么飞速地自报家门，莫不是是看上我们沐橙了？”

愣住，空白，沉默。

叶修挑了挑眉，从镇定自若，到双眼逐渐睁大……他尴尬地扯扯嘴皮，这是瞎猫撞上死耗子，随便调侃的也能恰巧戳中人家少年的害羞心事了？

刚想打破尴尬说句什么，出口却成了：“不，等等……！少天住手！”

“唰——”地曳出清越长音，拇指抵在剑柄，薄如蝉翼的细剑瞬间出鞘，引出一片透明水痕！心道声不好！叶修赶紧翻身起来跑路，身后登时被挑飞起一排碎瓦。

底楼大堂里店掌柜正低头珠算着呢，拨珠子的手指急停：“莫非是地震？！”

……

 

黄昏，凛风吹卷，落叶与枯枝分离。浮刹海上波光起伏，偌大港口驻留着船坞无数，千帆连绵成片，海的尽头与天幕缠绵一线。

偷得几日浮生闲后，叶修预备带着苏沐橙和黄少天坐船出海，船只启程离开码头要等到天亮时分，在这之前，还是先得找附近地方暂居一晚。当地渔民家一向热情好客，有对夫妇主动邀请他们三人借住，等晚饭时又请他们吃午后刚出海捕捞上来的肉嫩美味的鱼鲜，十分大方。

单黄少天一人便狂吃五条烤鱼，饱得不住打嗝儿，拍拍肚皮心满意足。

然后说了声去散步就一下子溜没影儿了。

大婶不知道他们来历，更不晓得黄少天这少年身怀精湛武技，一边刷碗一边忧心忡忡朝外直望，怎么都不肯放心。哪有被好心收留还让主人家操心的道理，出于安抚，叶修举手说他会出去找，一定全程陪着那孩子。

 

海边风大，浪声恢廓，不绝于耳。喧嚣的海风吹得头发乱飞，叶修艰难拨开，不让视野被扰乱，四下搜寻着黄少天的身影。黑夜中海鸥的沉影低徊着靠近海面，又兀的昂首远去，海天沙白，柔软细沙在整片夜景中是一大块较为明亮的色彩。渔火渐熄，海面上星火寥寥无几，陷入广袤无边的寂静。

衣裳猎猎吹鼓，发辫扬起，单薄的身影融进了声势浩渺的深色背景中。

他这种水平的高手，一定早早察觉到了叶修正在靠近。但他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继续沿海岸线朝前走着，赤着足，脚掌埋在细软沙砾底下，悠然自乐。

叶修步子迈得比他大，过得片刻便与他并肩。手搭住他的肩，黄少天侧眸过来，眼底隐约泛开星火映照的逆光，这视线过分专注，叶修微微一怔。

“干吗呢你也闲得荒吗不如来唱支什么曲子吧，在海边还自带扩音呢？”

“……”叶修回过神。

他无奈又好笑地耸耸肩，黄少天不晓得他在一个劲傻乐什么，寻思不得地挤挤眉头，但又懒得多猜就无所谓地释然了。叶修当然没可能真听话去哼什么小曲，他叹口气，在黄少天费解的眸光底下，将一直攥着的右手伸过去，摊开平放。

手掌心里，赫然置了一枚白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