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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 章三(下)

章三 九霄客(下)


复健失败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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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胜昼亮,乃因黑野茫昧中,裂电劈天;天神地袛,怒震苍穹。刺破天顶的白光射下,莽莽河山,带着对天地的敬畏,伏低巍颤。

滚雷如钟,霹雳电闪,幸而天未泼下豪雨。周泽楷得天子授兵符,拜大将军位,一言不发,沉如亘古不移的峙岳。喻文州移交兵权完毕,拍了下他的肩头。都是涉世不深却不得不一力担下兴亡重责的年轻人,肩头有多重,脊梁便该有多挺,他们彼此心知。所以当接到旨意时,周泽楷的手指只痉挛了一下,绷紧了唇,之后毫无异样。

他意识到了。而前线军机为他确认了事实。

兵贵神速,片刻后,点将台点兵五万,调虎贲、天机两大营的骑兵步卒,另点一批虎枪营火枪手协助城内金吾卫、羽林卫回防都城,周泽楷领军一马当先直奔前线要塞,赶往支援捉襟见肘、几近大溃的神武军。

戎马金戈绝尘而去,盘旋在天顶的乌黑云涡被电光不停照亮,当喻文州返回宫中乾坤殿时——特殊时期,宫规早成摆设——两记闷雷炸响,云涡中心登时大开豁口,滂沱雨水如瀑倾泄,密密匝匝铺满天地。

他望向天,虽略通些相术皮毛,却不晓得,更演算不出,这情状究竟是垂死挣扎的悲嚎,亦或是光明来到以前最后的一页黑暗。

 

 

但起码宫中情况尚可控制。少年帝王怯懦,终日躲在乾坤殿不见人。太傅魏琛不在,只有方锐、喻文州两位与陛下年少相识的大人有幸得见天颜,然而他们出来时都作一副高深莫测之状,不是沉默便是摇头。能在宫中做事的基本都是成了人精的,不肖细想,也能明白这王朝摇摇欲坠,龙脉气运呈残败枯象,表面坚守岗位,实际上家里早摆着包袱和财宝了,城门若是被一炮碾压,他们随时会丢下没出息的小皇帝,麻溜儿地卷家当潜逃。

金吾卫巡防晏都,严阵以待,却半分线索也寻不见。

三日过,前线捷报,周将军一骑当千,率百户人马绕道冲破敌方大军左翼的钨什,烧其粮草,断其补给,两杆火枪在手,如神兵降世,射无虚发,万夫莫敌。

然而欣喜过后意识到,症结仍然难解万一。无止尽的内斗几乎耗光了大荣百代积聚的气运,国库内库空虚,朝廷拨不出更多的、能支撑军队长时间打仗的粮草辎重,眼下周小将军势如破竹,但后续补给跟不上,国门一旦被叩开,结局只有山河破碎,举目焦土尸骸。

自乾坤殿内传来重重的唉声叹气,小黄门听在耳里心惊肉跳,赶忙缩着脑袋从殿门口溜过。大殿中,“陛下”抱着白麒麟,表情古怪,竟是冲着这小东西挤眉弄眼,连哄带骗,“你不是圣兽吗,虽然小只了一点,但也足够呼风唤雨毁天灭地了吧!诶你老爹老妈呢?打个商量我请你吃大餐,能请他们二老过来挥挥蹄子帮个小忙不?”

从人类的手臂间泄出白麒麟的呜咽:“呜呜……”听不懂,它要被箍窒息了!

方锐向白麒麟套近乎,是甭管认识才几日的,好笑,他可是将自己定位成白麒麟监护人的,谁叫正主扔下这个摊子给他,自己迟迟不归呢?

像是响应这一丝隐秘的焦灼,麒麟额心浮现一道灵光。

灵光化万点星芒,逸散天地。

 

同一时间,槐江山,琅玕树萤光大炽,沙叶叮铃。落花堂的院中,三日前滂沱暴雨所留下的水塘还未蒸干,恰好嵌入一道人影。叶修拈着一片琅玕树叶,心想莫不是麒麟饿着了,小朋友不在没人能照料好它,委实可怜啊。同情心转过一秒,他又想到,那坛被埋在树底下的人间酿,不如就唤它作“昆仑仙”吧,听着格调还算不错。

他其实不太爱喝酒,或者坦诚点说,是不大会喝。可他知道人间有这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但凡经历大喜大悲,都离不开酒。假如劫数尽解,又何妨一醉庆贺。这道大劫不仅是他那个便宜徒弟必须渡过的,也是他的,届时雨霁云开,依循世间常律,师徒俩合该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便宜徒弟义无反顾下山的时候,隔着滔天雨幕,叶修从他藏在雨水后的眼眸中,得见一方固执的世界。

他说我是来辞行的。

平日里喋喋不休舌灿莲花话多得比吃进的米饭粒还多,怎么临到走了,短短两三句也要卡上半天。自己意有所指地语带讽刺,他也不炸不闹一言不发,情绪都被大雨噼里啪啦的回音淹没,半晌后居然礼数周全地给他拜了三拜,没再回头。槐江山就好比桃花源,属于尘世的人,终归是要离去的。

在黄少天被他捡回槐江山养伤的日子里,师徒名分算是他硬捞来的,实际上他教给他的并不多,其他东西,譬如他自个儿,槐江山的秘密,更多的还有关于两人的命劫,都一字未提。虽然那小子走得干脆,麻利带走了生活过的痕迹,叶修这个占了师父名头的,心里多少也有点儿不是滋味,却不能真不管。黄少天不晓得,他敢去面对千军万马铁骑踏国史家刀笔,而身后即将袭来滔天洪水,鲸吞世道,将他泯灭。

诚然,现在想这些无用,且等且看,叶修的方针再简明不过,出现什么便解决什么,快准狠是唯一宗旨。

 

空中那团黑黢黢的云涡依旧堆叠着,如江洋掀世一浪翻涌过一浪。苍天自从遭响雷撕开了道豁口,这道豁口无物弥补,就这样留了下来,始终盘亘在天顶,骇人怵目。

要怎么补——这个问题问得就不是水准了,自然造化终归天地秩序,他现在就一凡夫俗子,操心这些做什么?他只需要管好自己的——这时叶修看到白鵺鸟从槐江山另一面的方向飞回,最终停在他的手背上。

叶修向来轻松的面上有了分肃然。白色的绒羽上蹭着了干涸后呈乌黑的血迹。

“咕咕。”白鵺鸟昂起头,瞳中凶性未褪。

“做得好。”叶修顺势抚摸它的脑袋,翎羽一根一根蹭过手指。它身上纵染无数陌生的血迹,掩盖不掉那一点熟稔的气味。叶修可以想象画面,白鵺鸟幻化原本的庞然身形,找到他交代的人并将之救走,过程中少不得杀一两个不长眼的。

死的非我族类,而是远道而来的各方探子——光靠前线的周泽楷、魏琛,皇都的喻文州、方锐,能做到这地步,不管是天赐的或者自己挣得的,所得不过一时苟延残喘罢了。西疆大军当然不止一方侵略者。大军实际上是联军,联军之间的利益纠葛各怀心思,都比不上先解决中原大地上这座巨人来得重要。左翼的钨什军可谓弃子,粮草辎重烧了就烧了,兵死光也就死光了,他们的防御本就是做戏,只要能吸引住巨人的目光就好。

叶修清楚这些,也明白如今的晏都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少不了吃里扒外的,与乔装进来搅混水的。

最迟不超过三天。

城中每一番风吹草动下皆是暗流翻涌。但羽林卫将晏都城门严防死守,愣是一只蛾子也飞不出高墙,逃不出去的权贵们心有不甘,行事益发猖獗,整座晏都犹如被强行封闭的牢笼,怪谲的氛围蔓延开,搅得平民惶惶不可终日。

三天,足够西疆大军撞破大荣的国门,轰平国都帝宫了。

在随时可能国破的危情下,黄少天几乎毫无退路。

 

是几乎。

 

黄少天是被冷热交替的体温给折腾醒的,醒时打了两记夸张的哆嗦。他倒栽进河道时脑壳很不凑巧地,撞到了河里石头,但现在磕破的口子已经不放血了,他将原因归结于自己身体底子棒。淤血造成的青紫波及到了眼眶上方,令他眨一下眼都会牵动疼痛。

他很快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破庙。

是真的很破的寺庙。供奉的不知哪路神仙,反正石像已经碎完了,碎石混在杂草堆里。到处是灰扑扑的蛛网和残留的香灰。中毒昏迷跌入河里,结果大难不死,显然不可能是他自己爬上岸躲寺庙栖身的,探查了番自己的情形,除了气海空虚,毒素似乎没有造成更严重的伤害。古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寻不见任何其他人停留过的迹象。

黄少天心想自己又多了个救命恩人,总该有点耐心,可按捺住心思坐等右等,除了蚊蝇,再没有别的什么肯前来光顾了——时间不等人,更何况他现在根本不知今夕何夕,只好另做打算,这件事儿先挪后。

从这间破庙跨出去只需十步。黄少天却走得异常吃力。也许是余毒影响的后遗症,他的两条腿有点儿跛。不一会儿,脖子里挂了一圈汗,洇湿了已干涸的血液。寺庙建在一处小土坡上,半高不低的位置颇有些尴尬,他囊袋空空,手无寸铁,只好折了根树枝作支撑,慢慢走到土坡下的小镇上。

小镇已经空了,多数人离开了家园,费力去寻找一个可以喘息的地方。每走过一户残破的人家,在黄少天胸膛里挂着的那颗心脏就往下坠一分。无辜的平民们忍痛割舍的归属已被劫掠一空。这数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没有猜测,只是不愿意相信。

小镇依山而建,得名溪山镇。地处晏都外围,距离近在咫尺。有一条曲折小溪环绕,溪底有天然矿石,故而阳光折射后溪水呈蓝色,称之蓝溪,顺流而下,汇入晓川。

一想到在他暂离的日子里,晏都可能已为他的任性付出了代价,黄少天控制不住地身体发抖。天上层层乌霾如同延绵大山,压得他直不起身,寸步难行。“呼…呼……”急促的喘息几下后,他一头扎进小镇边缘的冰霜森林,纵横的枝桠毫不客气地张牙舞爪着,黄少天撑着枝干在茂密的林间穿梭,一跛一跛却愈走愈疾……他要即刻赶回晏都!能救一个便是一个,如果情况当真演变到那种境地,要他陪着死,他也二话不说!

杂乱的枝叶尽头,便是那堵深色的高墙。

明明很近了。

突然,本能地,像是一头火龙从天而降带来的压迫感,热气直逼后心,汹涌得他差点窒息!黄少天的心脏砰砰砰狂跳,带着他孤注一掷地朝一旁跳下——他自林间的小山丘狼狈滚落,“轰——哐——!”下个瞬间爆裂开的巨大火团几乎擦过他的耳朵,轰隆声震荡他的肺腑,痛麻感久久不散。唇角溢出的鲜血在滚落间沾上泥草,他跌倒在山丘下,趴了很久起不来。

接二连三的炮火从他的上方,从冰霜森林贯穿,落在晏都的位置。大火熊熊而起,热浪火舌盛烈舞动,在那堵城墙上,在他头顶的森林中,如同置身炼狱。

耳际空茫了许久,世间才渐渐重新有了声响。

 

 

周演老将军的遗体在炮火中灰飞烟灭。这是一个骗局,一场预谋已久的埋伏。周泽楷眼眶通红,领剩余兵马奔回晏都。他们还在路上的时候,第一颗加农炮弹燃烧着射入都城内,炸掉了靠近城门的整片区域,数排平房被轰平,断柱碎瓦倒在焦烟中。来不及救火,第二颗便又来了。

这样下去,都城中心的皇宫也将沉沦战火。

但大抵西疆大军两位掌权者也舍不得这样富丽堂皇的财富,爱惜之心泛滥,秉持着将来会入主宫殿,炮火仅仅轰掉了皇宫一角的角楼就作罢了,然而攻势换成了弓弩手,浩荡大军鱼涌而来,城门差些一击即溃!第一波羽林卫上去,堪堪抵挡片刻,下一波顶着跌下的死尸又上去,虎枪营火枪手填膛瞄准,蔽在羽林卫张开的盾后,弹药砰砰爆射出去,而城下万箭齐发,箭箭夺命!

以血换血,以命换命,人少的永远是输家。

而对面的攻势,仿佛永无止尽。

“快放我们离开,我还不想死!!”城门下有人声嘶力竭。一具尸体重重砸在他跟前。

“不肯放走我们,是想让我们一起陪葬吗??!”富商胡子烧没了一半,瞪着眼护住胸口家财大吼,虽然油脂丰腴,左躲右跳倒还敏捷。

金吾卫羽林卫不可能再理睬他们在死亡威胁下的口不择言,这时候想走,或粉身碎骨或一箭穿心是瞬间的事,机敏地躲避炮火箭镞,一线的生机也是生机。

妇女护着怀中啼哭小儿涕泪交织,军卫面上黑灰斑驳血肉模糊。

“为什么他们能长驱直入,无声无息?”

“途中的阻碍都被剪除了。当敌方强悍到一定程度,在人心涣散、判断毫无胜机的情况下,不战而败大开城门是这些领主最聪明的、也是唯一的抉择。”

“连周泽楷那小子也没有能挡住他们。”

“他并不是神,力挽狂澜……”喻文州无奈一笑,“还是太难了。”

说罢叹一口气,缓缓陈述道:“其实昨夜,帝星已黯淡到几乎看不见。”

方锐一愣,坚定道:“你不是常说人世代谢变幻莫测的嘛,甭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了,能挡一刻是一刻!”

皇宫内在第一声炮响后彻底大乱,没有人再关心名不副实的小皇帝,国都要灭了,人头即将不保,个个都想要活命,谈什么忠君报国挺身护主?可笑!大难临头各自飞,在这座空荡荡的金牢笼里到处是最佳写照。

方锐走时不忘抱起白麒麟。“不论怎样,这城门还是要死守。”喻文州边疾走边说。内侍领着他认的干儿匆匆往宫门去,撞见方锐时忍不住一个白眼,方锐“呵呵”一声很平静。

突如其来一阵风,先是柔和清风,眨眼成飓风喧哗,方锐刚腾出一只手,怀中圣兽浑身笼入一道炽白光晕中,升入半空后那光晕飞速变化,直成庞然巨影。羽翼的影轻轻一扫。内侍和小黄门整个人立时被掀翻起,重重砸向宫墙,脑袋开花!

麒麟圣兽一扬蹄,一挥翼,一步千里。

方锐:“……等下,刚才发生了什么?”

喻文州静了片刻,才郑重道:“或许,山穷水尽后,将是柳暗花明。”

 

昔日巍峨城门坍塌大半,西疆大军在城外虎视眈眈,残存的禁卫军困守城内,做垂死斗争。硝烟灰烬四处弥漫,本就掩蔽在乌云后的悬日逐渐西沉,一点黯淡的光辉夕照,投射在城门石牌残缺的“晏”字上。

身为联军盟主的钨什总督哈颜说:“让你们年轻的帝君出来投降。如此江山易主,城民或有活路。”

喻文州和方锐正赶上这句话。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还以为,年少的帝王仍待在深宫中,或许正在瑟瑟发抖着抱紧御辇宝印,祈祷他的军队能为他守住最后一寸国土。这个不幸的少年,甚至都等不及正式登基冠冕,就要在今日沦为亡国之君。

然而晏都内并不存在那倒霉透顶的少帝。

哈颜皱紧着眉头,他的耐心显然稀缺得可怜,摆摆手,炮膛填入火弹,蓄势待发。

忽然起了阵意外的骚动。

晏都城门外,在城头上最后僵守的禁卫军,与城头下军阵最前方一排弓弩手的见证中,少年从道路侧边的山坡上骨碌碌直接滚下来,手头唯一拥有的枝干都丢了,他满身狼狈不堪,衣衫褴褛活像叫花子,碎衣裳下露出的皮肤没一处好的,斑斑血痕狰狞万分,站起来时两条腿古怪地歪曲着。黄少天哑着声,他有话正堵在胸腔,却怎么也吼不出来,只能大声大声地喘粗气,犹如拉风箱般难听。

 

如果……

他想,如果他的手中有剑。

那么他将一剑劈断这些毁他家园的炮,弓箭,甚至源源不绝的大军;他将持剑拄地,无人能越过他划下的线践踏这片生养他的大地;他将用宏大磅礴的剑意,镇守他的国家,神鬼莫敢侵犯——他将,无所不能。

可是他手中既无剑,前方也无路。

那么,他要跪下吗?

为自己的未尽责任付出代价,为那些无辜的百姓,讨乞一条狭窄的生路。

他的膝盖动了动,欲要弯屈。

 

不知何时,黯淡的余晖一瞬之间,化射万丈光芒。

熠熠金光荡除开盘旋数日的沉沉死气,所有人傻愣在当场。他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看见了此生难忘的景象。从天地的尽头,飞跃来一只圣兽,雪白亮色的光圈中,是……一道人影。

那人影乘麒麟而来,悠然地跨下坐骑,其背后露出一轮炽热的巨大金乌,犹如金翅鸟扑下焚世之火,吞噬一切不该侵蚀光明的恶。

光照亮了那人,人们看清楚了,他身穿红红绿绿的粗鄙衣裳,任谁来欣赏都是出审美悲剧。随后他漫不经心向人世投下一瞥,缓缓撑开了手中漆黑的伞。

就这样踏在虚空。高高在上,睥睨世间,宛若神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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