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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黄]机关书 章拾壹

章拾壹  圆阙

黄少天:“……”

……后面的情形还是先打住。黄少天将自己从漫长回忆中拔出,食指指腹轻轻刮蹭两下鼻尖后收敛起发散的思绪,低头探过一眼。黑鳞般的瓦片一溜倾斜下去,呈段恢宏的弧。瓦上幽幽泛着点乳白月芒的反射,称说是萤火之辉都勉强,但较之视线掠到底下,紧迫把守在殿门前的手持火把的戍卒,倒来得更耀眼些。

唉,黄少天处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冲着他们的后颅叹气感慨,……他自然不是要一跃而下拔剑相向血溅宫廷,在大致目测了方位后,便利落地下手搬开沉沉的黑瓦。

直到一束月光落下,在阒寂深晦的殿内中央无声绽开了朵花。

苏沐橙神思一动,暂搁下手中茶碗,仰首朝上望去。

出现在屋顶狭缝里的,不仅有硕大一轮圆月,更有一张逆光的脸孔。那瞬间孤月愈寒,脸孔的主人是个孤高清然,教人冷不防发怵而噤若寒蝉的刺客,转眼,那刺客眨了眨眸,冲她露出了熟悉的神情,笑得看不见眼,只有闪亮的白牙。

 

“你是特意跑来享用宵夜的吧。”苏沐橙用了笃定的陈述方式。

黄少天没反驳,或者说他压根留不出那个嘴来反驳。嘉帝竟是悉心至此,时至今日也无一处亏待了苏沐橙,面面俱到。离宫和亲的前夜,仍是好吃的好喝的伺候在侧,用金屋寝殿供着她,待遇优渥极了,稍微令人有点儿眼红。黄少天美其名曰是想先融进气氛尝试入戏,忒会做样子,往实质里说,还不是见了案几上的精致点心就双眼一亮,被勾起了馋虫。

“……”黄少天鼓着腮不好说话,多嚼了会儿等下咽了才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苏沐橙在黄少天啰嗦无用的开场白后便领悟了他来意,利索打点好行装,身上一袭深衣是黄少天拿来的,他抬头侧目看了眼苏沐橙,身姿窈窕,娉婷玉立。不由皱了皱眉。老叶交给他的任务,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得让那帮守卫看不出来新娘子换了人,实非易事。正忧虑着,歪了脑袋往寝殿深处就那么随意一瞥,黄少天神色顿垮,差点没捂额头埋下去。

“悟性要不要这么高,补刀要不要这么快?不愧是老叶教导带出来的亲妹,我谢谢你啊。”

苏沐橙笑笑,坦然接受了剑圣口中的连番夸赞,“你如果头疼,趁我还在,我给你临时恶补一段呗。”

黄少天去取桂花糕的动作及时顿住,从后面看,背肌也仿佛一下子僵了。

他现在感觉自己一脚踏入了什么不得了的陷阱。

虽说是敬谢不敏的态度,可仔细地、从大局切入想想,似乎这步骤又是必不可缺的啊……

黄少天兀自陷进了某层想象,等他反应过来时,屋里多了人。连叶修都到了。这家伙是平白捡了个现成,从黄少天弄出的洞翻跃下来。他们三人琐碎说着话,好在寝殿宽宏,带出的回音虚渺,凭外头侍卫那点斤两,是决计察觉不到里头多余动静的。

按照计划,由叶修带苏沐橙先离开。

其实,若直接带她走也容易,嘉世皇宫困不住他黄少天,自然也奈何不了叶修什么。只是等出了皇城就难说了。萧山城周围布满京畿营的兵防,不惜代价守卫作为中枢的金笼子。动起刀戈来苏沐橙会有伤到的危险,是以无论怎样,让她先远离此地才是正经事。这就需要一个替身,来帮她争取时间。叶修指指自己说,你瞧着我,平心而论,你能想象吗?

黄少天依言眉头深锁,沉思起来。

然后他差些把午饭喷出来,艰难说能是能,然后就是一阵狂笑。

“侍卫一瞧门上倒影就惊呆了罢。”他还试图不苟言笑地严肃分析,尾音却控制不住上扬,又被他硬生生扭曲地掰下来。

叶修全然不介意遭他这般嘲笑,还肯定了他的意见,顺畅自如接道,“所以只能是你了啊。”

什么叫帮着叶修给自己挖坑还毫不犹豫地跳进去,黄少天搞定了最佳诠释。

 

苏沐橙临走前在床榻上留了套新的衣裙,想他黄少天堂堂一代剑圣,千军万马在前也岿然不动的,竟让小姑娘家的普通衣衫弄得汗流浃背,难以喘气。妈呀卡腰上了,吸气吸气,黄少天努力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能被完全罩进去,额头上隐隐泌出了汗珠,梳妆台上巨大的铜镜照出他身影。费力半晌后他舒了口气,眸光一掠瞥见镜像,抬手利落揭下束发发绳。

几名婢女此时从殿外鱼贯而入,黄少天警觉地背过身去,耳里听见水波摇晃的声音,他不能开口说话,在领班婢女上前过来恭谨道明已准备就绪,请公主入浴时,手腕从衣袖内滑出,作出挥手的手势。意思是未留有商量转圜的余地。婢女们竟也未多做纠缠,依言直接退下。

看样子苏沐橙平时就经常这样拂拒这些人的近身伺候,按她的脾性,倒也符合。

就是……黄少天头疼又抓狂,刚白费力气了。

侍卫朝被赶出的婢女使眼色,互相打哑谜呢,其中一名侍卫瞧不进去他们那啰嗦样,跨步脱离了队伍,凑近紧阖的宫殿大门。似乎能亲手触碰到水雾的温暖和它缥缈的柔软,控制不住偷偷推开道门缝儿,朱红明黄色调为主的华丽宫殿深处,隔开一道屏风,长发半湿、香肩裸露的姣好身影,影影绰绰映现了眼中。

正望得目光发直出神,头顶冷不防挨了记重重的敲打,抠着门的手指霎时一松,宫殿门自动关阖,还不慎发出了吱呀声响,吓得这名侍卫差些魂飞魄散。

“就你这点出息。”敲打他的同僚目露鄙夷地训斥他。

片刻不离地监视下来,并无异样差池。青天白日里,他们头儿特意、谨慎训诫了晚上都长长脑把关再严实点,最后一晚出啥岔子大家伙儿们就一块玩蛋去吧,这通话喊得兄弟几个小心脏怦怦怦狂跳,心神不宁到现在。

好在魂飞回来了魄也回收了,这侍卫作了个赔罪表情,同僚伸手比一,侍卫秒懂,一坛上好女儿红简直要把他榨干。重新站好位置,姿势英挺稳如泰山,身后森古的门扉掩紧,若有似无的檀香气融在月色里。而殿内的一切都被牢锁。

 

叶修将苏沐橙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折返回来,黄少天装模作样够了,唰地一下起身溅起成串水珠,抬腿踏出浴桶擦干身体,捞起挂在屏风的衣裳披上,还没来得及系腰带呢,刚绕出屏风后就见某人早大刺刺地以最舒适的姿态斜躺在床榻上了。

黄少天撩开湿哒哒黏在颈子里的头发,正欲说句什么,恰时叶修睁开眼,眨了两下,忽然含惊艳之色地边审视边啧啧称赞:“黄妹妹。”

黄少天:“……”

无力摆了摆手,“叫你滚也不会滚,好累我就不说了。但为了我的身心健康,果然你还是让我揍一顿出气吧?”

叶修淡笑却不语。从黄少天手里拿走干燥的毛巾,罩在他头顶轻缓摩挲,一边按捺住他肩膀让他坐自己身前的床沿,黄少天嘟囔,想想简直太不划算了,又多了个嘲点。

怎么就老栽你手上呢?

这是个谜,无解的九连环。

发梢干得差不多了,黄少天从昏昏欲睡状态中惊醒,转头瞧见叶修是闭着眼,缠着绷带的右手搁他头上胡乱地揉,明明呼吸略沉,脑袋都垂着一点一点了。知他休息时间十足有限,在按住他躺平后黄少天放了些微末剑气散开,横里截去了灯烛的火,然后就着黑暗轻手轻脚踩上床,绕过叶修躺下,合眼睡觉。

 

暴雪的威压似乎渐弱,乌黑的夜幕上不见星子,只有罡风尚在翻腾。狼嗥从沉山深处传来回响。

敌军的人马费尽心思寻到他们的踪迹,沿血迹一路跋涉,抵达后却只见到了块污血混在雪里头溶化成淡粉色的地方。扑了个空,原来他们人早已经逃远,先前留下的痕迹即将被新雪覆没。

苔原高阔之处。微茫里浮宕着零落的雪絮。

叶修将自己身上破皱的披风扯下,罩住黄少天狼藉斑驳的身体,血污和精水都掩藏起来。而他的脸孔上只沾了雪絮,闭着眼时呼吸安宁,卷长的漆黑睫毛上,染了点点纯洁的白。载着他们的狼王皮毛发亮,威严凛然,即使再受煽动,狼群中也无一头胆敢靠近。在狼王的保驾护航下他们一路顺遂沿山脊而下,途中叶修找到了零散的兵马,亲兵见他二人无事大喜过望,叶修伸手抵在唇上作嘘声。队伍重整会合后静悄悄返回兵营。

那段记忆要保存完整,对于当时的黄少天来说太勉强。

但有些片段真的只是在装傻……相处方式一如昨昔,黄少天暗自琢磨过许久,总结叶修大概也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呢,就只好跟着扮演起失忆戏码。可这扮演效果实际略蹩脚。之后再去见他时,什么勾肩搭背啦,什么跳到他背上去挠他后颈啦,这些原本做起来毫无障碍的哥俩好行为,再做时首先黄少天自己就心里毛毛的,直泛心虚,表现极不自然。

他心知肚明个中微妙的变化。连他自己也骗不过,怎能瞒得过叶修呢?然而这家伙始终没有揭穿,在他下意识避让时,竟还变本加厉。

他们刚打完一场架,浑身黏糊糊的都是汗,头发也洇湿了。燥得慌,黄少天提了剑就奔回去大口灌下凉茶,喝得急了,茶水从他嘴角溢下来,叶修在这时探身往前,刚刚好嘴唇摩擦过那片,一触后静止。

黄少天呆愣愣地眨巴了下眼。

茶碗差些倒了,黄少天着急挽救,牙齿同叶修的磕撞在一起,这才喊痛,唇分。

他揉着牙肉和唇角,试探性地嗫喏问:“那啥,叶修……你不觉得……这不对吗?”

“哪里不对?”叶修反问。

“你这动作做得太顺畅自然毫无负担了吧?表情也不像你啊你被谁附身了?”

听他口吻明显失去了那份从容,叶修干脆抬手扯了扯自己嘴角,摆出来个常见样式,“意思是说维持这样嘲讽脸地亲你才是真的我?噢,当然也不是不可以啦。”

黄少天:“……”

直到先前背过身煮茶的苏沐橙忽然清了清嗓子,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黄少天跟受到惊吓的猫仔似的浑身毛一怵,耳根子骤然红得根本无法掩饰。

 

在那个雪崩之夜前,黄少天曾告知叶修,造成自己体质的具体缘由。先前魏琛模模糊糊只被套说出来个梗概,黄少天就没再追问,是等初初闯进去皇宫那一趟后,回蓝溪阁休整并拿机关书正确来历糊了他师父一脸,才顺势问到的。

他生身母亲本是巫族人类,夫妻两人隐居在山野,男耕女织,日落月升,一亩薄田外辟了片山茶花丛,破晓的光同夜里月芒照拂变幻之间,薄而碎的光影在花丛浮宕。这样宁和安逸的生活,直到“精”出没时的邪恶煞气袭来,便到了尽头。

在他父亲牺牲性命的拼死保护下,他母亲挺着大肚子踉踉跄跄才奔上蓝溪阁,等魏琛接到消息跑出来察看,女子已不支倒在血泊里,前胸的衣衫上烙着凶悍爪痕形状的血印,狰狞地翻卷起皮肉,自然也勾破了她肚腹。

撕心裂肺而无望的漫长惨叫声后,女人显然早已精疲力竭,气血尽亏。她告诉魏琛,孩子的名字随父姓黄,叫他少天吧,脸上浮起满足却又悲伤难舍的笑,染血的手指刚刚好触碰到婴孩稚嫩的脸颊,便落了下去,撒手人寰。

魏琛说,“是的,你在出生之前,体内就感染了‘精’的血。”

那是世上有别于其它生物的异类。嗜杀,性子残暴狂躁。要说是兽,却远非它们的程度可比拟,要说是魑魅,人人又可以触碰到它形质。

说得坦然明了些,即言他并非纯粹的人类,呃,是半人半精?黄少天这样半开玩笑地解释时,语气没有半分不自然,叶修叹了口气,道无妨,虽然吵闹了些,但起码比那些精兽要可爱多了。摸起来也软,不像它们硌得慌。

黄少天不知道自己该气该笑。

他倒是忽然想起要问问,为何同叶修有亲密接触,就是将他从那种不正常状态中解放的最佳方式?

虽然时常来来去去,实际上这几年里,他回去蓝雨的次数很少。

等再杀回山上问,当家的已换了喻文州。魏琛只简单背了个包袱,撂下蓝溪阁这一窝子,两袖清风跑下山云游四海去了。喻文州这样向黄少天解释,并补充道,师父说不用你去找他,只管勤奋悟剑便是。

黄少天无语:没人要去找他好吧!

这便不了了之……

但其中玄奥,他心中多少掌握到了分寸,多半同叶修他异于常人的体质有关。

 

两个人平常都不太会把情啊爱啊的风月挂在嘴边。岁月书写着故事,竟也就这么吵着闹着争着打着,偶尔亲昵温存着跋涉走到了这里。

天长地久,仿佛他们就将这样,一直走到很久以后。

 

两三月前,蓝雨地界的深山老林中,那老鹰徘徊几番,才肯飞下来扔给他一纸团。

最近一次的分别时,刘皓又一次擅作主张而闯祸的处分刚撤销,力挽狂澜赢了场大胜仗的叶修在稍微休整会儿后,却被嘉帝使唤去剿匪。这次剿的不是什么百花了,而是真真正正的野蛮匪类,但叶修不费一兵一卒,军队扎营在山下,派出几拨人虚张声势老半天从而引蛇出洞,作为免费劳力的剑圣站高树上远眺,兴奋地一舔唇角,冰雨剑出鞘。剑气纵横,群山震荡。

大方干完活黄少天就别扭兮兮地找了个理由搪塞,直接又跑掉去四处玩耍了。

叶修说过和嘉帝之间的矛盾他会谨慎处理,黄少天原本就是不放心的,未料这天变得这样快。信里头是叶修的笔迹:

“一个月后,嘉世天牢见。”

于是在一个月后,黄少天依照信中所言,站在了精铁灌注铸成的牢狱前,冰雨剑出,削铁出泥。

他从未见这个家伙有如这般狼狈过。

但是,当自己出声搅合了这片仿佛荒坟的死寂,从披散的发丝、脸上的污泥、血痕间露出的那双眼,抬起投来的眸光里充满安定的信任感,继而脸上浮起熟悉的笑意。

他知道,他太喜欢这个人了。

 

黄少天睡得迷迷糊糊,梦里头尽是这些不遥远的前事。寅时三刻,叶修醒过来,指腹轻轻地蹭了蹭不知不觉趴自己肩头睡觉的某人的脸颊,……盼着他别因为睡过头穿帮了就好,叶修好笑地下床,片刻后便消失在寝殿里。

叶修并不熟知现今宫里的布防轮换情况,但好在富有经验,无论生何变故,都能够从容应对。不会有人能搜到那物件的,从尘封已久的将军府里。

叶修再跨出那处府邸的门槛时,原是两手空空的,现下多了一柄伞。

繁多且复杂的机括藏在了稀松平常的外表下,伞尖、伞柄上所镶嵌的青铜块在黎明的光辉中泛起光泽。

所谓“机关书尽千机事”,并非魏琛口中误传的那样,囊括天下奇物奇事之解,而是……千机伞的设计图稿。魏琛若知晓了或者亲眼一见,想然下巴是必定要惊脱臼的。机关书上记载的原理其实十分任性,叶修是个懒得多做说明的,只顾将自己想法写下来罢了。然而这点其实并无所谓。时至今日,机关书在他入狱前已被焚烧殆尽,绝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什么看不懂欲哭无泪的困扰。

拂晓时分,天蒙蒙亮。叶修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宫廷至深处,那个九阙高台。

下一刻,突如其来的爆破轰鸣,掀起成幕的黑尘,随狂岚一道席卷涌来,叶修听见身上衣衫猎猎鼓动,双眼被稍加刺激得无法睁开。嘉帝的宫殿出了这等谋逆之事,将安谧晨光搅合得半分不留,眨眼宫殿前挤了海一般的人潮,宦官尖声呼救,侍卫匆忙闯宫救驾,周遭人心惶惶。

而这“谋逆”的来龙去脉,他一清二楚。因为正是他,在入狱前曾交代过苏沐橙,他会带她逃出去,叫她瞅准时机,在嘉帝身边动些她擅长的布置,好吸引走全部注意。

叶修静静注视了片刻,转身正欲走。

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声更为巨大的、振聋发聩的咆哮。黑烟如龙蹿起,火光在其间隐约可见,熊熊不殆。

叶修呆愣住。他对着那个方向,睁大了双眼。


*

看到了完结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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