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不再扬

章捌 破阵

东方既白，旷野上晓风吹过，乱蓬倒伏。军营里士兵晨起操练完毕，光着膀子大汗淋漓排长队领早点，忽觉营中一处熙熙攘攘，不时有喝彩声爆出，似乎有甚热闹可看。面面相觑后见有人牵头，便利索跟了过去。

等费力挤在人潮中窥得内围一隅，反应如出一辙，目瞪如豆，统统傻眼。

营中不明缘故凭空冒出来个少年，穿着天青色衣衫，劲装修身，红发绳高束着马尾，随他出招、转身、急停、后撤步一甩一甩，几绺凌乱发丝擦过嘴唇，疾风涤荡，被他在虚眸躲过一击时恰好抿住。

他面露愠色地“呸”了一声，以清脆的音色骤然喊道：“靠，你别跑！”

而他高喊的对象，众人瞩目而去，竟是他们军营里最大的头头！

只见他们年轻的头头一身玄色武袍，略挽上袍袖露出韧瘦的小臂线条，眨了眨眼后忽地朝旁闪身一避，看样子是险险躲开了少年气势汹汹的拳头。实际是气定神闲。少年气不打一处来，眼刀如电。

“有本事站着别动啊正面接招躲我干吗呀！”一拳不中，调整重心再挥一拳，势若惊涛拍岸，孜孜不倦。

“不劳驾这般亲厚相待。”叶修嘴上客气谢拒，调侃之意全融在语调里。

“客气什么客气，应该的！”黄少天拖长了音。嘴角咧开，露出来白牙，恣意神采落入叶修眼底轻晃，他那点客气招呼眨眼间便又亲厚贴来面门。

你来我往眉来眼去，纯粹的肢体肉搏交流，好不热闹！

小兵们内心感想丰富，口头上却只敢高声“好好好！”配合以激动鼓掌。

一大清早的精力全给黄少天压榨干净了，叶修懒懒撑着下巴，脑袋几乎抬不动。呼吸平复大半，尚有断续的喘在耳畔回荡。不过相较于自己，对方的声响可能更明显。精气神都在同他过招间洗练了一番，还喘着气呢眼神却亮极，映衬着脸颊上兴奋劲儿让飞浮起的潮红，眉宇飞扬，怎么瞧都是在他面前要面子的强撑嘛。

叶修直言不讳地献上关怀：“耗力许多，肚腹却是空的，你还好受吧？”

黄少天被戳到痛脚，张口欲辩，肚腹却十分不争气，关键时刻缴械投了敌。喉咙咕咚一声，黄少天也不掩饰了，摆出副期待的面孔：“对啊对啊，可以吃早餐了吗？”

叶修笑了笑，“不”字就在嘴边，有人一撩营帐走进来，同时捎来清甜的食物香气。木盘上摆好了两碗热气四散、白白糯糯的米粥，佐料配以一碟子酱瓜、炒花生米，还有两只新出炉的白面包子。

黄少天眼神一亮，起初倒没注意到进来的人是谁，直到他啃了第一下烫口白面，瞥到正分粥的此人露在紧缚袖口外的手腕皮肤皓白，纤细，指骨匀亭，全然不似军中粗犷硬糙的男人。

——“苏妹子？！”

苏沐橙对上他诧异目光，笑意妍妍。

“唉，真好看！叶修怎么能把你丢军营里呢！”黄少天先是莫名得意地“嘿嘿”笑两声，岁月似水温柔，当年的小姑娘一眨眼都长这般漂亮了。数了数，四年里他看到过的姑娘加一起都比不上她好看！接着幡然醒悟到他自己刚才说的这点，就怒了。

“吃你的包子。”叶修直接抬手，越过桌案抓住他腕口，将包子朝他嘴里塞。

试图将他的抗议全堵成含混的“呜呜嗷”。

 

黄少天在嘉世军营里的这两天，待得并不高兴。

首先他自然是十分愿意真刀实枪地同叶修干几场架，最好是揍得他鼻青脸肿满地找牙的，奈何叶修说不成，理由不需要猜吧？另外他也考虑到了自身，独门剑法哪能叫嘉世军轻易旁观学了去，万万不行。在想与不能的矛盾纠缠中，重要的是叶修显然没这个兴致，他只好郁郁不乐地妥协。虚晃着腿坐榻上无聊，闲得他整个人都快枯萎了。光看着叶修忙活排兵布阵研究韬略也无甚意思，他舔舔唇，盘腿坐到炕中央去，将卷好的任务书一扯。

价值好高昂的一颗人头，算白送了他吧。

黄少天理直气壮地将这作为弥足珍贵的恩慈，说饶你小命一条欠我的人情可大了啊叶修你得铭记在心。再不应就该没完没了了，叶修摁了摁额穴，连声答应“是”“对”“你所言无错”，随后继续伏低了头挥笔，黄少天颇不得趣，只恨不得将这叶将军的脑袋按进去桌牍里。黄少天再垂眸看任务书，白纸黑字，笔锋如刀，荣枯纵横之隙，俱是恣流的风骨。

百花谷。

跟在后头的那两个名字，已毋需再看。

他支着下颌考量，那就晚点去找他们玩耍看看好了，反正百花谷所在山脉离此地亦不远。

 

其二，是一件他觉得倍儿没面子的事。四年前他烧得昏昏沉沉，脑袋空空，却依稀记住了个模糊画面。这一回重逢，他当晚就睡的中军大帐，半夜转醒时发觉自己身下压了硬邦邦的肉垫，侧头安然枕在……的胸膛，叶修的素白衣襟叫他蹭得乱糟糟敞开，第一反应竟是想伸手去摸摸，他是否在酣梦中流了涎水。

于是他小心翼翼撤开些许，神经紧绷地留意叶修的动静，隔着黑暗只能看见虚虚的轮廓，应该是没有吵醒他的……等到他再恢复意识时，稀薄的黎明辉光已钻入营帐中来，攀在两人身上。

黄少天的思维僵了片刻。直到叶修低低的笑意含混着热气近距离钻进去他耳朵里，他才周身一凛，同时头皮隐隐发麻起来。

“四年前我是抱了只小火炉睡，”他顿了顿，视线往黄少天身上挪移，“现在嘛……”正苦苦地眉梢一压，仿佛正寻思措辞。黄少天只觉他嗡嗡嗡的好生拖延，索性破罐子破摔，“你想说像大狼狗吗！？”

“……”

叶修摇摇头，果断：“没有呀，哪有狗这么轻。胖熊还差不多。”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的嘲讽，可没等黄少天展开反击，叶修被他压了近一整晚的右手臂微抬，手掌探向他半露在衣襟外的肩颈。咫尺之距，是这小家伙在成年后褪去稚嫩，跌入晨光中的面孔。

就好像树木，在日月轮替中迅速汲取养分，已经长这般大了啊。

“好吧，我本意想说，现已是大火炉了。”意有所指地冲面露迷茫的黄少天打眼色，黄少天眨眨双眼，好半天才猛地反应过来，火烧眉毛似的飞蹿起，偏偏行动不畅，跳开时还慌张得跌一跤，狠狠撞在叶修身上。

叶修：“……”

黄少天：“……嗷！”这是痛的。

“唉。真是长大了啊，好了，我没怀疑你。”叶修的口吻听着仿佛情深意长。

黄少天死死捂着裤裆没好意思转头回身，从双颊连绵到耳根子，是大片大片的火辣辣之色。

 

任他腆着脸躲角落里自个儿处理完毕，经此变故后，黄少天倒鲜少肯开口说话了。叶修没敢直接刺激他，于是迂回试探道：“少天这是害羞了？”

“滚，别想蒙我。这都是正常的现象好吧！”

“那你在别扭什么……”叶修挑起眉毛。

“……”黄少天清了清嗓，“并没有啊。”他神色恢复清明元气，顾左右而言他是当务之急，顺理成章地，敏锐洞察没派上用场，忽略了叶修有悖寻常、略失节奏的呼吸。

想起来便无限懊恼，黄少天闭上眼不忍回忆。把任务书重新合拢收起，他蓦地忆及要问叶修，“我来‘刺杀’你那夜，你怎知那是我？”虽然他本意只是趁机来见识一番斗神水准。

他以为叶修是察觉到了有陌生气息蛰伏营中，后来还在暗暗反省自身水准呢。

叶修闻言笔尖稍提，目光在他剑穗上不经意一掠，再抬眸瞥来：“你当我那十日是白白抱你睡的？”

——为何是这样不正经的答案！

黄少天憋足了气，叶修却时机忒准地又轻飘飘荡过来一句：“这不也惦记着挺久了嘛……”更似是自言自语。

“嘭！”的声，黄少天没来得及泻气，反而直接将脸憋爆红了。

……

 

百花谷形貌隐在连绵峰峦之间，黄少天踏上山时妖风四起，吹鼓得他身上兜帽披风乱颤，在半山腰上回头，白云遮望眼，已经瞧不见落于旷野平原上的嘉世驻营。而那确是大排场。啊，忘了问他此番出征是为的什么？何处有战事？又或许……他将所思所想先行撇清，皆是言不明的，等沿命运那根长线指示着走近，便可知晓。

这座山同他的故乡风貌截然不同。先是荒僻至极，并无树丛草木，只生嶙峋怪石，遍覆冷冰冰的灰垩色，令人不禁遐想，待到隆冬时节鹅毛雪落，将会是如何一幅苍白凉漠之景？然而再走上一段山路，径曲道折，转瞬便又柳暗花明，真正得见另一番风物。

内心微微讶异，眼见这一切，仿佛是处剥离尘嚣之境。

可它的名讳却记载于他的任务书上。

黄少天仰头望向缭绕云雾。它在江湖，而从未离去红尘之外。

 

山河破碎，天下支离。百花谷看似仙山高隐，世外桃源。实则厉兵秣马，养了足可割据一方的势力。纵使现在仅是偏居一隅，并无出锋之意，却绝无哪位得了疆土的掌权者能做到无视它的。

谁请了他来，这点黄少天并不关心。尽管若要猜测人选，实非什么难事。

传说百花谷中有两位当家。对擅使暗器的那位黄少天并无多少兴趣，倒是大谷主手中那柄名为“葬花”的神兵重剑，叫他的冰雨剑不住兴奋，嗡嗡鸣颤。

他对这里不熟，躲起来找机会……算了，这地方颇神秘，怕是他自己先着了什么道。譬如怪诞深奥的机关秘术之类。于是黄少天光明正大闯山，在百花谷中云雾流散，露出来清晰面貌时高声大喊，让他们谷主识相点赶快心怀感激滚出来看剑！

百花谷人窃窃私语，看什么剑啊看，这小喽啰谁，做什么想不开跑来找死呢？

张佳乐在吵嚷声中打着哈欠钻出屋子，人群自动散开：“靠什么时候吵不行，我睡午觉呢！”

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年轻不怕死的，“是来寻孙哲平约架的？不巧，他不在。”

这答案听着确实不巧，看样子没法两个一起解决。黄少天略略感到可惜以及麻烦，左看看右看看，面前这人弱不禁风的，但形貌特征完全符合名单上另一人。哎呀真可怕，这样的家伙浑身上下竟似个百宝箱，啥都能掏出来往外丢。

不会突然丢出来串鞭炮吧。黄少天冷不丁想到。

 

一流高手间对阵，虽未出招，天地已先变色。

张佳乐虚起眼，跟前这人年纪小他些许，气场却不容小觑。心脏隐隐提了一提，怕是来者不善。

“本来应该是孙哲平的烂摊子，结果还得我来处理。靠以后三个月都他刷碗，就这样决定了。”他念念有词，一边缓缓踏上前来几步。每一步的落定，都荡开了些许肉眼几不可见的散沙浮尘。

黄少天指腹按在剑柄，稍稍一侧。剑鞘从环扣中脱离。他以手指勾住系了剑穗和白螺的绳，整个剑鞘的重量垂在手里，而右手大拇指则轻轻按在剑柄与剑鞘之间，灵巧朝上一滑。

银光如水，悄然落于刃尖。

 

他们刚刚好要开打，近在咫尺的山道上马蹄声渐重，仿佛就沉沉挞在耳膜上，紧接着满谷哗然，谷外有人冲进来慌张报信，道是大批嘉世军突然闯山，正朝谷中袭来。

张佳乐：“……”

张佳乐几欲抓狂，看着黄少天：“我说你们俩都商量好的吗？我的祖宗们哟！”

黄少天：“……”

不过张佳乐到底没慌，百花谷能偏安一方这么多年，他自有本事。他蓦地回头吼：“孙哲平人呢？！鸡都吃没了叫他下山多买些鸡崽回来养而已，能耽误这么久？山寨都要被叶秋那货掀平了！”

谷中人纷纷退避，谷主那无迹可寻的烂性子，他们根本猜不上来啊。

黄少天冷眼看着百花谷迅速结成防御之阵，他想终究是让他猜着了。嘉帝并没有全然信任叶修……明明这人是一袭铁甲洒热血、助他打下半卷江山的叶秋将军。私下派人找到刺客“夜雨声烦”接活的渠道，按手续弄上去了孙哲平、张佳乐这两个名字。

且讽刺的是，这两个名字又凑巧紧紧捱在他本应最为“器重”的名将斗神后头。

等等。这样岂不是又没他什么事了？黄少天惊愕发觉这个可预见的事实，不甘心地考虑起在叶修来之前这段时间内自己能不能先把这帮家伙解决了……估量了下，哦应该有点耗时耗力。那就不和叶修抢活干了。轻而易举做好决定，眨眼的时间里谷中阵势变幻惊人，黄少天惊诧地察觉到，他来时的路已然封索——是无形的。而最近的一波箭雨已在弦上，就待乌蹄踏泥，必无虚发。

孙哲平挟重剑从高处的枝梢跃下。顺带捎落了些白色的果花。

张佳乐无语道：“早回来了光顾着看戏啊你。”

“刚来，准备好吧。”孙哲平目光笔直，凝神看向大开迎人的谷口，眼中流露出异样的神采。战之一字，令多少武人热血沸腾。

 

“吁——”黄少天耳力敏捷，他在听见熟悉声音的瞬间已然迅速做出反应，无数箭镞头指向那人前来的路，而冰雨剑随时可以完整出鞘。就像当年他在青丘时做的那样——

马啼长嘶，挟了清越一致的破空声，密集箭雨如流星般齐齐飞去，几乎望不见有任何缝隙的存在，形成道杀机澎湃的幕。换做普通人来，一早就得被狠狠戳成烂筛子，浑身窟窿！

然而黄少天心知肚明，……还未有冰雨的用武之地。

 

策马直奔最先，是闯入密雨中的一刹那便整个被淹没了的身形。

戟尖倒拖，却邪出。

前蹄乍然高高掠起，乌骑仰天嘶鸣一声，再猛地落下时，却邪战矛挥舞，内劲訇然斥开，将箭雨尽断于他周身数尺开外，近身不得。第二波箭雨蓄力的间隙，那人转头便单枪匹马疾奔而来，身后千军万马岿然不动，他片甲遮身，手挥却邪，戎装武袍在劲风中平掠而起。当的是万夫莫敌之势，一旦掠境，瞬间倒伏满地！

阵如苍纸，矛尖红缨略一荡开道弧，那阵赫然已破！

碎裂的阵已无所惧，迫近叶修跟前的，是天衣无缝的繁花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