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不再扬

10.

叶秋大概在嘴上敲了好几颗钉子，死活不吭声。

于是叶修百分之两百地确信，这小子说的没一个字带半点真诚。

 通宵了大半个夜，笔记本界面上的字都模糊不清了才撑不住倒头去睡，过两三个小时又睁了眼，叶修自认对叶秋仁至义尽。先不论这段日子以来他凭十分稀缺的专业素养、五分常识以及五分直觉处理的公务，最终带来的是四平八稳的收益还是叫人心肌梗塞的亏损，起码亲情的桥梁靠他一个人顶在桥墩下暂且扛起来了，眼下摇摇欲坠，正经历卓绝艰难的考验：叶秋这小子心一野就兜不回来了。

略收拾了下通宵后邋遢虚浮的仪容，为了挡眼下的青色不惜动用正主藏抽屉里的闷骚系金丝边半框眼镜，叶修扮精英俨然扮出了心得，闲下来或许还能替叶秋写点经验之谈出本书炒一炒。

 端着人模狗样的姿态在公司巡视一圈，该上班的都来上班了，该在外撒野的还在花花世界流连忘返，叶修突觉心塞，女职员向他致意问好时的秋波暗送都被他心不在焉地“嗯”过去了，落花有意流水残忍无情。

已经招摇一圈向大家宣告过“叶总为荣耀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伪叶总收拾好东西立即跑路，走到地下车库时碍事的领带早已经被他扯掉，快挂到地上，皱巴巴的衣领现出原形。

车厢里开了暖气，凝固其中的凉意很快被驱赶走，叶修在后座动作快速地换掉一身拘束，变回叶经纪人。回去驾驶座时，音讯全无的某人总算村通网了。

 叶秋在语音里说：“你是什么意思？”

叶修正要跟他好好谈谈是“什么意思”，对面又来话：“你扮我都得心应手了，再多演一会儿不掉肉的。”

确实不掉肉，反而会浮肿。

这小子的心完全被薛定谔的恋爱对象扣押住了，叶修心塞得不行，他还火上浇油：“那天尾牙宴上娱乐新闻我特地看了，你不挺有范儿的嘛，没给我丢脸，咱爸更没认出来。对了，你家艺人也完全没察觉吧？正说明你扮演我的技术炉火纯青啊，分饰二角不在话下。能者多劳，你就再帮我这一回呗。”

叶修的手卡在方向盘上，脚没动：“呵呵。”

他用牙齿从烟盒里叼出一支烟，点上，吞云吐雾片刻。

是怎么登上贼船的，其实他自己也有过错。

当初叶秋找到他说有事要忙分身乏术，年底尾牙宴又特别重要，身为老总缺席不像话，才以资源随便他争取的优渥条件驴叶修假扮了自己一次。

叶秋甚至连稿子都拟好了，只需要叶修摆个样子，包装在光鲜亮丽的衣装中照本宣科。叶修一想还挺划算，他这人从不怯场，万一暴露了尴尬的也不可能是自己，脸皮厚度早修炼够了，便善心大发答应替叶秋走这一趟。叶修整了一身新行头，捯饬过少说年轻精神了五岁，光彩焕发的叶总一出现在名流云集的荣耀公司尾牙晚宴上，就受到无数的镜头青睐追捧。他在全场闪耀的熠熠星光中找了他的那颗星星，万中选一，独一无二，酒量差劲得要命还要现，眼角浮红嘴唇莹亮，抿紧了还要咂一下，皱起眉头仿佛嫌弃从自己、从他人身上传来的酒味。

看到叶修还冲着他笑。

不过在黄少天眼里的，当时是“叶秋”。没有更合适的时机了，叶修想也未想，借此身份旁交侧击了一下，得到的答案让他舒心不少，和苏沐橙说的也是真心话。

 开了这“李代桃僵”的先河，叶秋一直拿各种理由搪塞着不肯回来公司坐镇，于是又顺理成章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成功“篡位”的叶修无法逃离苦海，除了有和黄少天闹了点无伤大雅的“小绯闻”的因素在，更重要的是顾忌着叶老爹。一双儿子都叛逆不省心，这两年老头子身子骨刚养硬朗些，可别因此给重新气轻脆了。

心软正是罪愆衍生的根源。

亲情的大旗是扛不动了，叶修感觉自己累出了一身毛病，最重的可能是滞闷的胸口。他再一次强调：“少天进组前还有很多事需要我亲力亲为打点，两头跑兼顾还不被起疑，那奥斯卡小金人都不必颁给我，因为我已经超越人类的范畴了。等进组后天高地远的我更跑不回来，没有学什么分魂术。”

那边陷入沉默，叶修以为他接受现实了，谁想这位天才还能挣扎，甚至语气里藏不住兴奋的蠢动：“我可以替你跟组啊！”

一激动发快了语音，觉得不妥，又打了个正正经经的补丁：“我意思是我没你那么脸T，社会交际能力也比你强不止一点，黄少在剧组的事务交给我办肯定没问题。”

叶修：“……”

可以百分之三百确定了，丫就是职业倦怠溜出去撒欢了，一放生就甭想再见他主动回来被圈，私奔对象除了自由不作他想。

叶修按下语音键，录道：“你想太多了，亲。”

松开手指发送，没功夫欣赏对方的恶寒，他把燃烧的烟头捻在烟灰盒里，踩脚刹换挡，绝尘而去。

 

以为会接触到久违的聒噪，谁想开门迎接的却是一缕病气与怨气的纠缠。黄少天恹恹地缩被窝里，将世事屏蔽了个干净，任尔东西南北风，刮龙卷风都别想让他睁眼睛。

最后屈服于甜香软糯的热粥引诱，肚子咕咕叫唤着不满足，黄少天生龙活虎地拍桌要再来一碗。

幸好叶修有先见之明，外卖点了两份。

舌尖微烫，黄少天边张着口呼气边说：“你跑哪儿去忙活了？就算接私活也不用不回我吧，而且难道你很缺钱么，你弟不至于克扣你工资？还是你因为什么事急需一大笔钱吗？咱俩谁跟谁啊，有困难可以跟我说的。住客待了两天就跑没影子，你准备让房东替你报警吗？”不怪他大胆想象，叶家的生态结构在他脑子里就没摆脱过豪门恩怨的标签。

他问题很多，叶修挑了一个回：“我回了。”

一整个界面都被黄少天的文字轰炸充塞，叶修匆忙敲过去“在忙”两个字，眼皮已经沉若千钧。他知道黄少天的脑补又偏去马里亚纳海沟了，内容深不可测，不给喂点定心丸消停不了。

“叶秋找我帮衬，一点工作上的事。”

勺子顿在半空，黄少天更吃惊了：“都需要你……了，公司是不是快要倒闭？”

叶修莞尔：“那你打算趁现在解约吗？”

黄少天不知真心假意地答：“不，当然是等叶大经纪力挽狂澜让它起死回生啦。”

气候越来越冷，连日来都不见天晴，黄少天的感冒来得又凶又猛，还缺乏阳光消毒，整日闷屋子里自然没起色。一吃药还犯困，精神气都让病毒吞光了。叶修哪壶不提开哪壶，注意到他发型的变化：“怎么不多留几天？”

“黑色比较好看啊。”黄少天被子蒙到下巴，瓮声瓮气。

“刘海挡眼睛，不分了？”

被子又从下巴盖过头顶：“睡觉呢。分什么分！”

叶修杵床边纳闷自己戳到他哪根神经了，生病的人脾气总是古怪。

员工显然已经习惯于叶总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能清晨还在敬业忙碌，剩下的时间都在翘班闹失踪。啊不，是赶赴其他地方谈业务。

应当在外接洽大生意的叶总带着生病的当红大明星低调来到一家武馆。

黄少天望着古色古香的牌匾，还真像回事儿，可雕着“霸气雄图”四个匪气昭然煞气腾腾的草字，怎么瞧都不伦不类。

“不是说给我办健身卡吗？”虽然也很抗拒，但他明明是被拖过来运动出汗的。

“这里就有特殊的健身方法。”

叶修显然之前就打过招呼，领了黄少天进去直接见武行的头头，是一副面相凶气身材高大结实的典型硬汉形象。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具备独立担任电影、电视剧项目武术指导的素质。这位是他们的老大韩文清，能耐当然是最牛的，别怂啊，老韩不会随便揍人。”

韩文清闻言凶眉一挑。

“谁怂了？”受气氛感染，黄少天非要横眉竖目表达情绪。

“那你往前站点。”叶修戳穿他。

“……难不成你要我跟他打？”黄少天的人生字典里不存在怯场，可嘴上却诚实地道出忧虑，“公司给艺人保险上的够不够？”

“够。”叶修说，等看他下一步。

黄少天接受这个答案接受得艰难，表情一度扭曲。他沉下丹田深呼吸。然后舔了舔唇，眼虚起，迸射出的神采锐利如剑锋。

韩文清原本抱着的双臂慢慢放了下来，他拭目以待。

“那就上吧——”黄少天嘴唇翕动，眸光紧盯老韩，飞快喊了句，“先说好不准打脸啊！”

他的宣战气势雄浑，可惜英雄气短，后半句完全破功不说，还很没面子地被叶修拎住了后领揪走了。黄少天挣了两三下试图摆脱叶修，叶修趁他乱动，贴在他耳后根小声地说：“老韩大概都不屑揍你这单薄的小身板。乖乖先去外头热身，我再奉陪，我们俩比划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