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不再扬

5.

极小幅度的角度微调间，还得防着自己的俊俏鼻子不撞到人。黄少天感到从颈侧延伸往肩臂那片肌肉绷扯得发酸，又听见喉间“咕咚”滚了一声。

视线中咫尺之距的那上下两片嘴皮子似乎打开了，气息几乎是贴着自己的唇缝流过的：“动作有点僵硬，这不是让人家导演一下就瞧出来你没经验了。”

“什么经验？”黄少天有点懵。下意识抬眼，瞪视正好冲着叶修的眼角。

“还能是什么？”叶修反问。

肝上灼起火苗，却又真的无法反驳，交叉的呼吸节奏中忽起一下异样的急促，和尴尬的停顿。

黄少天松手从叶修身后撤回，叫叶修抓个正着，一来一去都是被牵着鼻子走。叶修顺势退开一点，距离拉开，流通的空气灌进肺部，短短时间内犹如脱胎重生，在憋闷许久后总算可以恢复畅快呼吸。

正欲脱口而出：“你有经验你来演示一遍啊，我一个光脚的难不成还怕你这个光棍的？来PK个高下！”

下一刻他的手背上留下叶修掌心的力道和温度。

叶修捏着他的手没放，像拿住了什么人质似的稀罕。轻拍手背，沿着凸起的骨节抚了抚，满口饱含真诚的关照：“而且你确定导演会让你用这种站位吗？”

黄少天眉头跳动：“不然呢，对方长得高我也没办法啊！”

叶修思索片刻，语气不乐观，每个字都沉得仿佛要在黄少天的心上敲出个洞来：“怪我没替你把好关。据我所知，这位导演他行事作风比较耿直，想动用那东西估计呛……你别太上心，一会儿就见机行事吧。”

 

黄少天还想从他嘴巴里接着撬出完整答案，偏偏场记喊着“黄少！”屁颠屁颠跑过来了，黄少天就像根弹簧，肩膀一绷，立马什么都给忘了，从他的“增高垫”跳下，试图完全撇清装作没这回事，迎向热情呼唤他的场记。

郑轩回过神，忙不迭跟上去。临走在叶修的示意下没忘捎上刚躲角落偷瞧了半天笑话的化妆师姐姐。

 现实不知道中的什么邪，应准了漆黑的乌鸦嘴，黄少天遭遇他演艺生涯第一个挫折。要是再惨烈一些，能巴得上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

陈小姐人美心也体贴，笑起来嘴角漾个甜甜的梨涡：“今天特地穿了平底鞋。”

“……”黄少天挣扎着回头，又寄予厚望地冲场记看了看，“您真的没忘记拿什么重要道具来吗？”

郑轩在一旁都不忍心再继续往下看。

场记纳闷：“不是墨镜吗，顶顶重要的关键道具，怎么会忘呢！就架在黄少你鼻梁上啊。”

 导演在这时拍板钉死局面：“准备，摄像都到位！”

 

好在最终出来的效果还行。等到完成品在电视上投播后黄少天一见到就条件反射想转台，当然嘴上得夸赞后期光线做得超自然，而自己的特写是真帅翻天。但在这会儿，黄少天看监视器回放时是勉强收着菜色的，除此以外没别的想法，他在拍摄时可以忘记小我地重复拍上七八遍，事后多看两眼都是折磨。

收工后陈小姐还特地问他要了个签名纪念。

棚内再次陷入有条不紊的忙碌，之后没他的事了，黄少天和导演场记他们打过招呼，打算奔赴下一个工作场地，让郑轩跟着保姆车先回去公司。

郑轩临走前抒发感想的欲望很强烈：“我怎么觉得，正式拍摄还没你跟叶修哥对戏的有感觉？”

黄少天一本正经地掐指测算起来：“哦？那让我帮你分析一下。你这种情况很复杂，精神错乱，眼生幻觉，灵魂可能沾到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非常严重了，轩仔，你赶紧去治疗吧。”

郑轩：“……”

 

叶修的车停不进来，黄少天到外头走了一段后拐弯，发现男人倚靠在车门上抽烟，云雾吞吐间驳杂着呵出口的体温。天那么冷为什么不坐进去等？

他左右观察：“你这车停得真有技巧。”是如斜杠般倒插进去的，充分利用有限空间。

叶修手指夹过烟，呼出缕缕青白：“多谢小黄老师夸奖。”

这又是在揶揄他了。圈里有许多不成文的习惯，见了面甭管熟不熟悉，成就多少，但凡资历略胜个半畴一畴的，张口都是敬重万分的老师长老师短。其实从他参与的处女作上映算起，那陈小姐出道也就比他晚半年，见面点头直接喊的“小黄老师”，嗓音甜嗲，场记还硬把他不自然的反应打成害羞。

还害羞呢，他那是承受不起好不！

“别提了，我老觉得被她今天穿平底鞋这事深深羞辱了，差点入不了戏，等进剧组会出现的情况肯定更多也更料想不到，希望届时孙导不要被我气得外形走偏去颓废路线。”一提起今天的表现，黄少天的倾诉欲在胸口澎湃不已，“而且我老觉得导演盯着我的眼神很可怕，像要把我钉上耻辱柱……别笑，我知道夸张了，但感觉就是这么强烈嘛，我都不知道自己这几次NG中有没有哪次抖得不巧，不小心吃到人家妹子的豆腐？”

话匣子一开就像燎原火，自然而然的，轻易将心底的纠结都漏了底。

叶修闻言抬起眼皮，烟蒂咬回唇间，白雾欲盖弥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让黄少天如临大敌，意识到祸从口出，覆水难收，他恐怕要因为这个遭受很久的威胁，倾诉戛然而止。

 

从脚板心窜升上来的凉气传递到指尖，一时僵着，直到下唇瓣被拇指指腹不轻不重按了一下。

知觉恢复运转，一触即分却赠予一分滚烫。

 

“人家有对着你羞涩扭捏吗？有来找你负责吗？”叶修失笑，转身绕去驾驶位，“没有不就得了。”

黄少天怔愣地慢半拍打开车门：“……不是，你刚干嘛呢？”

车子启动，马达声带起热意，叶修掐掉烟，眼神扫向后视镜，打方向盘：“拍戏时什么情况都会发生，在镜头前你就是剧本故事里的人，工作完了就抽离，大家都分得很清，不会跟你计较。嘴碰到嘴和我用手指碰你的嘴唇又或者用棉签，没分别，都是一样的。”

“哦。”

黄少天心说，明明就很有分别。他又不是宝相庄严的僧佛，或是慈眉善目的菩萨，讲究一个众生平等、无分别心。

可真要条分缕析地分辨出个中分别，他其实根本想不起有没有那么一回事。更遑论当时的感受了。

 

两人赶场到下一个摄影棚，黄少天换了好几套服装搭配墨镜，既有沙滩碎花系列，又有街头潮衫，西装革履也不缺，拍摄一系列的平面广告。黄少天穿着浅色衬衫和花哨平角裤，露着两条笔直的腿，手臂夹着一块冲浪板从更衣间走出来时，摄影师眼睛一亮，灵感跟着肾上腺素一起狂飙。黄少天自己却是一抖，虽然棚内打足了暖气，仍然一时不能适应。

在灯光下偏头，撩眼，大笑，不停地变换动作姿态，像机器人上了发条，设置好程序身体便会自行按指令执行，脖颈可以在总是一俯一仰的重复中得到筋骨的锻炼。神思偶尔抽离，不知道飘去哪儿，旁人也瞧不出来。

五组造型风格迥异，摄影师一口气拍摄了快上千张，都是半点不缺斤短两的精品，之后询问黄少天的意见，还让叶修帮着一起参谋挑选宣传照。

认定叶修患有选择困难症的黄少天好心将他排除在外。

大约缩小了些范围，回头还有庞大复杂的修片工作，虽然不修片也很完美了。最终的成品会发到叶修和公司的邮箱，达成一致后再投入宣传。这一日的工作便算完成了，黄少天精神不减，替还有得可忙碌的工作人员们点了外卖，又选了附近一家私房菜馆，“不计前嫌”大方地让叶修请了他这一顿。

“又见报怎么办？”

“我不是送了你墨镜吗？反正这顿你逃不掉。”黄少天推了推自己脸侧的镜架，从完工到现在他居然还没舍得摘下来。

叶修从善如流：“行吧。”

“你带了吗？我帮你先捞出来。”车顶开了盏明黄小灯，小小一束光源投射下来，落在黄少天乖顺的发梢，调皮的灰影翻过镜片，缀在鼻尖和唇边。黄少天微微探身过来，在叶修大衣口袋里翻索，害得他安全带差点系了个空，结果真叫他翻出来了，他表示惊讶，“呃？还真随身带着啊。”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车水马龙、华灯锦簇，两个人不可能大晚上戴副墨镜招摇过市，那实在是写足了“快来看我们啊”，下车前黄少天把衣帽严严实实翻了上来，眼一瞥，叶修不知打哪儿拿了条围巾，在自己颈中缠了两圈，从下巴到嘴唇都堵完全了。黄少天得出结论：“你现在比我红。”

叶修推开车门，寒气纷至沓来，如潮纷涌。

“有什么问题呢，你自己说的咱们俩一个家门出来的，我红就是你红，上新闻绝不撇下你，就不用分彼此了吧。”

黄少天小声地“嘁”，他说的是坐同一条船好不好：“不要乱攀亲戚！你们叶家没有我这么能说会道的基因。”

叶修：“呵呵。”这话听着特耳熟。

 

回转到自己那间两居室时，已经有人在了，远远就见灯亮着。叶修曾经带过这位荣耀公司当家花旦一阵子，那时候她出道在即，叶修发现以自己的那颗时尚雷达的差劲程度，任苏沐橙的脸蛋再怎么惊为天人，也经不起如此的负面消耗。

她好似在找什么东西，全神贯注，一开始都没察觉他回来了，叶修过去帮忙。

“是我哥的手札笔记啦，遇到瓶颈了，需要向他寻求帮助。”苏沐橙吐了吐舌。

“在木橱顶上的皮箱里，我帮你拿。”

“谢啦。”

“不过他这本里基本都是拍摄方面的心得。”

“学导演的更理解导演，我取点经，看看问题出在哪儿。”苏沐橙接过手札，“你忙到现在么，晚饭吃了吗？”

“今天就看少天拍广告，跟他一起吃的。”叶修把箱子关上放回去，洗手后给自己和当亲妹子的姑娘倒水，“还好你今天来的，再晚我就不在了。”

“黄少的戏不是还没开机？”

“事前准备我得盯着。”

苏沐橙回想了下他同自己扯过的影片类型，很懂地点点头：“那你现在有结论了吗？”

叶修摸摸下巴：“算有了吧。”

苏沐橙讶异：“喜欢？”

“没说。”叶修摇头，“不讨厌的程度。”

苏沐橙担心：“那你打算怎么办……”

两人说话都没头没尾的，像在故意打哑谜。

“什么怎么办，不讨厌不是很好吗？”叶修不甚理解地反问，“意料之中，我这个人要沦落到被他讨厌的程度，还是挺困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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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橙：这个人的蜜汁自信是打哪儿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