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不再扬

章肆 不谢

“小朋友，你还行不行啊？”

“神……清……气……爽。”黄少天憋着气说，咬牙切齿地笑。

休养过两日后，剑客又回归了原本活泼话唠的画风，这点是不错。先不论叶修大侠哪来的多余银钱供他们俩吃住的，忆及那个夜晚事情结束后，自己滩成泥糊状衣衫不整地被对方半抱着狼狈离场，剑圣就捂着不幸碎裂的一世英名装鸵鸟不想承认。于是顺理成章地，在叶修头顶记上了颇重的一笔。

明明靠着他的帮忙才脱除了躁动的状态。

叶修很无辜，他头顶记录密密麻麻，全是剑圣给他烙的标签，独此一家。

黄少天就是躺床上也不愿闲着，翘着长腿，啧啧有声地啃鸡爪。客栈隔壁吴记的水晶凤爪生意火爆，听着窗外传来的喧闹，馋虫乱爬，遂差遣叶修大侠捎上一盒。本来要的是辣味，被叶修大侠横了一眼，凉凉道了句你屁股还要不要了？黄少天就噎了，嘲得一手好讽。

“等你描完，黄花菜都蔫了。”留下一袋零碎爪骨，嘴里叼了根草茎仰面朝天，而叶修闻声完全不为所动，他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桌案后头执笔作图，静静垂着眼，显得特别耐心，特别有文化。染上了点莫名其妙的书卷气息。

一卷棕黄的牛皮纸铺开，精魄的效果逐渐起效，他右手使起来不怎么颤。

“必须得细致啊，省得你落跑时钻错地方自己把路给堵死了。”面对质疑，叶修淡淡地答。

遗憾每每开口说话，原形毕露。哀哉乎。

他如今正画的是嘉世宫廷的地图。

这玩意儿要是落入江湖红尘里去，价值何止千金。得翻天呢。

 

“我都说了我不会去……！”黄少天妄图垂死挣扎。

“沐橙当年尚且年幼时，还叫你少天哥哥呢。你忘了？”揶揄反问时叶修特意抬眼瞥了床上青年一眼，对方捂着面孔，像是在无声地呐喊说这招特别不要脸，输了。

“你忍心冷眼袖手旁观小妹妹深陷虎穴，远走北境荒地，所嫁非人，受欺负受侮辱，一辈子无所依靠孤苦伶仃地等到垂垂老矣？”

“哗——”狠狠的一箭穿膛而过。

“……她后来都对我大呼小叫直呼其名！长大后就变这样翻脸不认人！当年是可爱得要命的小妹妹……我都不忍心回忆。老叶你自个儿也是的好不，半斤八两，兄妹俩同个模子刻出来的德行。靠靠靠靠靠靠靠靠——你笑屁咧！”

黄少天嘀咕着反驳，越反驳越气炸，但同时底气似乎也彻底消失了，他自暴自弃地抓乱一把脑后的束发，别过脸：“算我欠你们俩的。从遇到你们开始我就该认命的，我……”

似有千言万语想诉苦，结果哭笑不得，表情也不晓得该摆成怎样的才好。

看他反应颇好玩，叶修不急不慢地再添一捆薪柴：

“你自己也说过的呀，提醒你一下，在牢里蹲在我面前，‘别自责，回头我帮你把她救出来’什么的。哎呀，当初哄我的那套现在居然不作数了么，伟大的剑圣？”

钉——

“……”肋边竟是又被连戳一刀。

 

黄少天刚出师下山的时候，可没有料到他会遇见这么一个人，然后纠缠数年，直到现在都被吃得死死的，无论如何摆脱不得。

流光容易把人抛，最是无情。

下山那年，初生牛犊的少年剑客裹着不甚合身的道袍，瘦削的小身板后头挂了拿绿稠裹的传说中的冰雨剑，耳里灌了太多太多不靠谱师父的唠叨，猥琐道士平日里没个正形，临分别了，做的副贴心好师父模样，平白为围观者们添了茶余笑料。

“为师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剩下的，闯闯江湖，自行领悟去吧。”每个师父对临去江湖的徒弟，或许都有会如此一番费心叮嘱的话语。

但魏琛话后还有话，和旁的师父非要搞差异。

“为师替你举些个例子。譬如说，酒啊，财气啊，咳，女色啊……啥的啥的。”

他深沉又沧桑地说。

小剑客眨眨眼，那个年岁时他有着圆溜溜大葡萄似的眼珠。不露声色，转身摆个手就走了。

路过的小伙伴方锐踮脚拍了拍魏琛的肩，算好心聊表安慰。

叶修数年来总唉声叹气：“你那年长得太可爱了，现在想想完全角色偏差啦。”

下山没多久就遇见叶修的黄少天如果能预料到之后会发展成这样的故事，一定先怒甩剑砍死这人了事再说。

但叶修无法否认，黄少天这个剑法拔群的少年，天降得太及时。

追溯起来，算是故事的源头。

 

兽潮防不胜防兀然来袭，叶修回青丘时在山脚就遭逢了一波，他人虽然厉害，到底年纪轻经验不比如今，更何况数量那样巨大的凶兽，只只睁着悍然赤瞳，嗜血本能暴涨，瞅一眼便可心悟，必定是流淌着精血的那一类半兽半怪，正遇到了失控期，又恰好踏入了青丘这片安宁领域。破坏欲望占了头筹。

青丘南地的山谷，红枫林染透了漫天漫地，山间雾岚压得低低的，天空绛紫的边缘像是会发光。

秋风徐徐，枫叶静美，偶尔受了撩动，偷偷地蜷起来一点。

落单的叶修一被逼到这里，宁和的画面瞬间被利爪撕裂，缝隙的深处是噩梦般的黑色与深红色的血腥。手里的弓已经不顶用，材质本就脆弱，又被大力拉扯那么多次，裂缝早已攀爬到各处角落，如同满目缭乱的蛛网。加上随身所携的箭镞在归来前就已经用去多半，余下的也都送进了一些咄咄逼近的悍兽的头骨，所剩零丁无几。

一颗利牙可以咬碎整颗头颅，一只利爪可以将躯体扯成两半。

他面对的是这样的敌人，且数量惊人，兽潮如同巨海一望无尽。整个人如坠冰窟，跌落下去后摔破了冰冻层，再往下边居然是几近黑色的深海，听不见任何旁的人说话，看不见除了海水以外任何事物，千年万年永恒寂静的孤独。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斗神也曾狠狠自嘲过，虽然说这些话时的口吻让黄少天挺不爽的。年少时那样傲气，结果再如何不服输，也束手无策，唯有无穷无尽地宰杀下去。

到了气力难以为继的时候，就会落进众兽的口，成为争食的生肉。

虎口已经挣裂，到手腕部分整个血肉模糊，浑身上下伤口无数，皮肉翻绽狰狞，被腥气吸引到的野兽本能更加兴奋，张着大口利齿霍霍，寒光凛冽。叶修虚着眼，竟还有心思考量着，拿这种生物的兽牙和兽骨淬炼进武器，效果一定很好。

叶修这等人物，就是应该活着的。因为那时更年少的黄少天颇没眼色，竟没瞧出自己所帮的此人表皮下潜藏的本质，以及撩拨气他的水平。

初见小道士时，居然是罕见的一派高冷剑侠风范。

从他剑刃锋芒千钧一发之际落下，人也跟着从天而降的那刻起，到替叶修砍杀了数头悍兽，稍解了险境，都一直是一声不吭的。

所以等到后来开口时，绷着那张神情冷酷孤漠，又粉白稚嫩的面孔，牙尖嘴利朝外迸出一箩筐炒豆子似的唠嗑，反差之大更甚于冰山火海两重天，千言万语都无法概括心境所受惨重打击——

至于叶修……叶修没话讲，他来不及发表感言，当时就晕歇了。

 

浩然剑气辟开道有形弧光，叶修捂着胳膊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剑势震得略略后退几步，再抬眼时，不染纤尘的道袍袍角飞旋一瞬，目光错愕地落定画面中心，只见一少年挽着剑光从上空翩然跃下，稳稳揪住兽潮中一只大白猛虎的虎头。

那少年略一抬眼，目光淡淡掠过叶修，眼角眉梢虽仍稚嫩，然而在盯着将他团团包围的可怕兽潮时，却不怀一丝惧色，略扬起下颌，端的是坦然自若。

叶修觉得他是要说点什么的，哽在喉咙口，接着就被杀戮的起始铮然打断。

小剑客居然敢孑然一身立于兽潮中央，少年身量瘦削单薄，挎着道袍都显宽敞，风一吹就能吹跑的模样，额前碎发细细地浮动，漠然垂下的眸光看不明白情绪。可就算仙风道骨吧，如此胆大包天明显找死的行为，就是他师父魏琛看了也定会破口骂粗的。从叶修的角度望去，他骑在最凶猛的白虎背上，小身板却也差不多被淹没了，只影影绰绰可瞥见几片小小袍角，且不知何时会遭利爪粉碎。映入去发红的兽瞳里，可是格外鲜嫩可口的食物啊。

所有的涎口正朝他齐步逼近，杀机亟待喷发。

眼中蓦地被折入一线银芒，叶修微微虚起眼，恰巧捕捉到少年微抬的右手手腕轻轻一扭，侧过剑刃。折射出道炽白雪光来。

架势不错……下意识作出了评价。反应回来后叶修就要连跨几步上前，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朋友死在自己眼前。等等，说起来，这孩子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思维在这里一顿，电光火石的瞬息，那少年手中刃尖已然绽开蓬妖异血花！

用的便是第一头朝他扑去的饿兽开的刃！热液飚溅，他宽袖轻抖，只蹭到几根蜿蜒血线，侧锋厉光闪烁，脚踏住兽头，对准喉颈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划——

虎口仰天，放出痛苦的尖唳咆哮。其他悍兽相应地同时嗥叫。

小剑客毫不滞留，头也未回，旋身高高飞跃而起！

剑气凝敛，而后訇然荡开！满月斩并剑定天下！

就如同环环扩开的滔浪。这股强悍的力量让离得远远的叶修都差些顶不住，更遑论在剑势划分圈内的兽潮，登时被接连掀翻数头，撞栽成堆。

 

叶修惊异，少年的表现太强，哪里是这个年纪可以表现出来的？在他愣神的间隙，少年反手抵着剑置于背后，略微弓起身平稳落地，荡开一片浮尘。

小剑客大约是挺满意自己表现的，奈何才抬头，就讶异地张张嘴巴，无语。

脸上那抹藏不住要翘高尾巴的自傲神采都赶不及掐熄。

“……”叶修一脸不忍卒睹地暗暗捏了把汗。

他现在不清楚，等跟这小剑客混熟了后就能确信他现在的直觉是对的了。那张粉白脸孔上露出的表情分明是自带台词：我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以下省略。

如果是普通的兽群，少年那几招甩出去，杀伤力妥妥的高。

遗憾并不是。

预料外的情况让小剑客一时间竟露出了迷茫神色。怎么说这也是他……刚刚出师，算头场实打实性命攸关的战役。他原地眨巴眨巴眼睛，暂停后兀然重启的兽潮攻击再一波涌上，连忙挽了个剑花迎上去反击，那样清瘦的身量被牢牢锁定在红枫林前，挑出的蓬蓬翻转血花红艳如火，比起背景的红枫林更为盛烈，血腥气交织满天与地，共同演绎出一幅壮绝景象。

同这些俨然是怪物的存在拼实打实的砍削劈刺挡，体力，抗敌经验，小剑客显然心而有余力不足。起初还游刃有余，随着时间的推移，体力消耗掉了巨量，根本无从补充，完全是在负隅顽抗。长此以往下去，最后还是死。

所幸此时此刻，在青丘的这一处，他不是只身一人。

背后不知不觉笼罩上来一股陌生人的气息，浓郁的腥气飘散入鼻端，更多的是掩在其下的那人独有的味道，少年稍愣，他竟完全没有警惕制敌的趋势，明明这个陌生人的接近他是心知肚明的。

手腕被这人从后绕来圈住，嗓音低低地响起在耳畔。

他的手被托起，包裹，成了二人共持冰雨剑的状态，心念方电转，那声音道：“换我来卖个力。”

奇怪的是自己并无半点情愿松手的，他岂有可能将冰雨剑拱手让人？

但这人从背后绕过来，就这么轻轻巧巧一句话，他竟然傻兮兮地莫名就松开了剑。

“不，等……”

话音未落，侧腰腹被人措手不及地捞住，顺势一带，转出圈外。

 

叶修为黄少天开的第一个小灶，就是在这样生死悬于一线，匪夷所思的境况下，授课教的是如何合理分配体力，精妙运用剑法基础。

虽然日后说起这茬黄少天嘴上老不服气，可打心眼儿里，叶修在他修行成剑圣之路上还算是有过正面影响的。

就譬如初遇时候给上的这堂剑术课。

十四岁的黄少天当时刺破危局，以兽试剑替叶修争得了多分喘息时机，他在恢复几成后重新加入战局，夺了冰雨剑后将小剑客推去一旁红枫树下，说你先吹秋风纳凉吧。

黄少天当然激烈抗议，可惜丢了好机会。机会主义大师在年少时磨练得还不够成器……

于是接下来也就再插不进话去了，他微微喘息两下，待在枫林下仔细观察着叶修的动作，任何细微的动作也不愿漏过去，尽收眼底，稚嫩的面孔上是故作老成肃冷的漠然。有时候是有被惊艳到的，一抹华彩闪掠过黑溜溜的瞳眸，又飞快再度扳回原样的严肃。

叶修领着追来的兽潮跑进这里时，黄少天正躺在红枫林里睡觉。

然后嗅到大股大股的煞气，野兽咆哮，以及人受伤后血的腥味。

闪电般蹿出安宁早遭破坏的枫林，男人手持一柄破弓，箭镞正搭在紧绷的弦上。手臂拉开弓弦，肌肉绷起，汨汨的汗液发亮。男人微微侧过头颅，耐心而迅速地瞄准，大拇指与食指抵力而指腹泛白，一瞬后蓦地松弦——！

箭无虚发。

倒是没料想到，拿到个冷兵器后，原来他的剑术也耍得这般好。虽然没有使用华丽的招式，但深谙原理的黄少天瞧得分明，不浪费任何一丝余力，无从挑剔的精湛完美。

少年心性尚且不似来日成熟，此时情绪还是受到几分波动。不服输的劲头凌驾上来，逼得他自己双眼一眨不眨，死死盯着此时与兽群酣战的年轻男人。

——等到时机成熟，或者说那是叶修刻意制造出来的，少年跨步去接过凌空掷来的冰雨剑，跃回拼杀领域。再将窥得的技巧糅杂进原本自身风格，于严重有限的情形底下淬炼得更进一步。领悟力如此之强，叶修也惊喜，忍不住想拊掌为他称赞。

 

如此一来一回反复几番，等杀得差不多了时再寻到间隙，顺利脱离。

小剑客想拉住叶修说两句，但这家伙抹了把脸上，额头的血污，露出来了张轮廓清晰的脸庞，少年刚错愕靠这人也没比我大几岁，这段没在脑中过完，对方二话不说就急匆匆往青丘另一边的北地狂奔而去。其实都已经同他无甚干系了，可鬼使神差地，或者又可说是鬼迷心窍地，黄少天……再次犯了傻兮兮的病症，收剑后便紧紧跟了上去。

开口说上话的同时，叶修的血量损耗太多，又硬撑着鏖战太久，脱力晕倒。身板还没长开的黄少天连忙伸手去接，没能顺利抵住冲劲，跟着一起跌进泥巴里。

于是，岁月之河汨汨长流，人情世故瞬息变幻。

而叶修和黄少天两人之间产生了那样多的无数次，你呼喊我，我来；我需要你，你在；但彼此从不郑重以“谢”字相提的故事。反而让“不谢”成了嘲讽对方时百用不厌的口头禅。

无法言明的情衷于此间流转。

默契令他们打完嘴仗后相视一哂，谁都不主动去阐明道破。

 

青丘北地的森林深处。已是暮落，黄昏逢魔，金红光芒笼罩大地。小姑娘满身都像是浸泡在了血污中，她跪趴在泥泞上，双眼红通通的甚是骇人。视线缓缓地，呆滞地移向转醒后立即赶来的叶修，失去了素日所有灵气。

所以，也同样就是在那天，黄少天见到了苏沐秋的面。

那个长久隐居在青丘，远近很出名的年轻猎户，为了保护年幼的亲妹苏沐橙，孤身陷入兽潮的围攻，再也没能归来的苏沐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