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黄on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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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剑(完)

#完整版,又烂又俗又长,设定没有很精细,随便看看就好

@阿刀刀 不辱使命

#不是大团圆受不了还是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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罡风朔起,飞沙莽莽,兜头灌潮一般扑下。轮胎重重碾过沙丘,凹陷的两条又宽又糙的车辙轧印眨眼又被覆没。落日的金红辉光犹如血滴,浓来转薄,好比那人情世故、时势运命,都是说不了个准的,就这么肆意而胡乱地以天尽处高远沙丘的边缘为始抹开,网罗了金黄的广袤沙海,也照射在李艺博五分苍凉五分愁苦下颚结满胡渣的脸孔上面。他是觉世事飘零自己被命运所欺才被迫押来这寸草不生的鬼地方吃满嘴沙子,所以一张脸表情总摆很臭,潘林看多了也窝火,两人私下交流不顺心就干脆想撕破脸皮撩袖管干场架,被押解人怒喝一声同时掏出火枪一指!他俩面对那黑鸦鸦的幽邃洞孔就一下子腿软了,登时心有戚戚、无言沉寂。

 

老实说李艺博和潘林都承认自己肚子里并没有多少干货,奈何平时吹得生花,就这么有幸还是搭档着被盯上。极目远眺,苍茫蔓延千里的荒野莽沙,或许是没法用自己这两条腿活着走出去这片龙门大漠的。李艺博心下叹气,他算是看得透彻,明白等脏活做完,灭口是可以等到的唯一结果——上面派他们来名义上是搞地质勘测,实际让找地道翻出古久的军火窟,回收藏匿的一批热兵器。眯眼瞪着手里纸张,分析进度严重滞后,就押解人那个暴脾气,必定是极力忍耐着才没用两颗子弹直接崩掉他们脑袋——李艺博当然着急,结果唤了潘林老半天不见回应。他火急火燎地抬头,瞅着潘林藏在满脸灰里的一双眼睛,倏忽间噌噌发亮,不晓得在看什么。李艺博怒极了反而想笑,咧嘴准备嘲讽他。然而当他跟着转头朝向潘林所望的地方,一张嘴开得与鸵鸟蛋一般大,愣是闭不上了,即将吐出的字眼也硬生生吞咽下去,卡在半途就不知所踪。

一个男人,只身天地间,踽踽独行。

 

这本不足为奇。鬼地方纵然鸟不生蛋,肯老远跋山涉水过来受罪的傻子是不多,不过却是人人都来得了的地方。所以怪诞的地方在于,李艺博人至中年,平白便觉虚度了这些年头——他从未有在现实里,书籍中,报刊之类的文字图片记载中有读过像这个男人一般的只言片语。单论外表。距离尚远瞧不清具体面目,估摸着还挺年轻,身材高挺。然而他身上所披却不是什么遮风挡沙的长袍子,而是穿一身花花绿绿、破布条“拼叠”起的“衣服”,手中撑起一柄花哨的、造型浮夸的大伞。伞尖、伞缘、伞柄处皆在日照下折射暗沉而难以忽略的金属反光,凭李艺博的老辣眼力判断,估摸着是镶嵌的青铜片。

潘林心下惊诧,这显然已超出他的审美范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称滑稽还是玄妙……他只知道,自己胸口内的脏器“怦怦怦”像中弹般狂烧起来。

 

他猛地抓紧了李艺博的衣角料,喉咙里哆嗦着音调说:“你、你再看过去,那边……”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叫人分辨不出缘故。伞男,就那个突然出现的奇怪男人,他独自行走在茫茫大漠中,孑然身影由远及近。下一刻——李艺博和潘林不约而同重重拿手背擦过自己眼睛,也仍是不敢置信方才所见!男人分明是从这处高隆丘包涉沙而下,恍惚中竟又一下子跳回了另一座沙丘之巅,转瞬遥遥远去了……曾驻足过的沙泽之上,浮烟泊转似云梦泽,盘亘不散。行进路线如此的奇诡飘忽,男人出现在两人眼皮子底下的时候,自略略抬高的伞面下露出一只胳膊,伸手,指尖触及半空。这一触触的分明是虚空,却从天而降一块诡谲的异样截面,世态光景无一物不与固有认知违逆相悖,边缘模糊而闪烁不已。

不止如此,男人每每轻描淡写地降至一处坐标,这样犹如梦境的截面总会出现一瞬,再跳离,仿佛仅仅是毫无逻辑的幻想,又更像是沙漠中灼意蒸腾而出的虚虚实实、肉眼难以分辨的海市蜃楼。凝神细看,那截面的表层或许是撩起了一层细白笼纱,绰绰约约,朦胧迷眼。又或许是风吹镜面拨散开的涟漪,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忽闪波动,个中景象变得曲折,继而转淡,深藏起。

“这算什么,what?我已经古稀了吗?老花眼了吗?”李艺博喃喃自问道。潘林摇了摇头,近似于机械地,满脸写着无解的空白茫然。

等他俩交流完这句,引起骚动的伞男却凭空消失了。

 

“嘿,小潘。趁现在我们来谈一谈刚才那桩事请。”项目有了新的进展,得以喘口气,抽身于“施工队”的忙碌之外了,李艺博赶忙招呼潘林过去。他自己先一屁股坐在了隆起的沙包上面,两条胳膊搭在膝盖。潘林瘫着脸,显然是还记着刚才的场景,面色苍白严峻地跟着坐下。

“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个假设,没看错的话,那家伙是不是能开关……时空间?!是什么意思,穿梭时空吗?!”他先是底气不足,继而嗓子骤然扬高起来,讲到那两个光怪陆离超脱科学范畴的词汇时激动到尾音尖锐。

“可是这有可能吗?会不会真的只是某种科学现象,……我们未知的?”潘林保留意见,战战兢兢着说。

“伙计,我刚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怎么可能会是幻觉呢?!”想到刚才所闻所见就一阵心惊胆战。更多的是被刺激到的兴奋感,前所未有。他觉得在悲惨死掉之前,自己仿佛生动地真切活了一次。潘林这次咬住下唇,涨红着脸孔,结果怎么也憋不出来反驳的话了。

顿时陷入胶着的缄默,时间滴答滴答。随手抓了把沙子,而后沙子从指缝溜走。

 

“哎呀,我只是个邮差。”从两人中间横里兀的穿插进来一道陌生的声线,男人用荒诞不羁的、漫不经心的语调这样说道。

李艺博肩膀一绷,赫然转头,潘林也跟着转头,两人“……”哑然无言地视线缠绵到一起,互瞪着,只晓得面面相觑。

妈呀!是正主!

——“扑隆咚!”

瞪大眼睛,齐齐往后摔倒得四仰八叉,灌进了满鼻子、口腔的粗粝热沙:“咳咳咳、咳哈哈!”“咳咳、呸呸呸!”

伞男左看右看,十分无辜。

 

君莫笑确实像他自我介绍的那样,是个邮差。当然,“君莫笑”这个奇怪的称谓究竟是不是真的,潘林和李艺博说了不算。可你怎么没见在送信?——质疑随之而来,君莫笑耸耸肩膀,莞尔一笑,嘴角撇起的弧度代表秘而不宣的意味,神棍的同时又无比的欠揍。得知他们潦倒困窘的遭遇(千言万语一个惨字为中心的过分渲染),热心肠的邮差先生说愿意尽力帮他们一帮。

是夜,风卷沙砾,高天孤月。

没留神从身后蹿出来个倒霉家伙,君莫笑手里动作没停,军刀开了刃的那一侧继续蹭着绳索。其实铄沙刮在面上要更甚于刀割,倒霉家伙却扯下兜帽,露出来胡渣颓唐的脸。人至中年,不像年轻人总这么精神昂扬,他垂下眼睛,懒洋洋且慢吞吞地敲了下君莫笑的肩膀,示意他回头来。他喊他“老叶”。

君莫笑一看,原来是熟人:“你怎么也跑这儿逍遥来了?”

 

魏琛听他用词就知道这货天赋异禀最擅长让人活活气死,从前桩桩件件事儿如数家珍,这会儿一下子从脑子里窜了出来。“待在这地方也能算逍遥?我烟也抽光了,神仙没赛过,就特别想出去。”

君莫笑哦了一声,从怀襟里作势掏啊掏,变戏法似的弄出来一只羊皮缝的酒囊。摇晃两下,炫耀似的。倒也大方,直接抛给魏琛。

“你倒惯会享受。”魏琛接过酒囊,揭掉木塞凑近嗅了嗅气味。发酵后的醇香从烈性之后透出来沾在了鼻尖。他当下就开始埋怨起自己的脚程慢,咋没早点摸过来。“可你不是一杯醉,醉了倒的德性吗?没事儿随身带这种霸道的烈酒做什么?”

君莫笑干脆地跳过后面一个问题,挑了挑眉峰只答前一句:“老魏,难道你都过的苦行僧日子啊?说起来你跑过来干嘛的,业务需要?这片区上头经常不闻不问的任它打雷下雨涝灾还是种树开花结果都一律不管,我还真以为与世隔绝了呢。啊对了,酒给你了,别管我要烟。”

“一毛不拔铁公鸡,瞧你小气样。当初撂担子溜了也是一点没心理负担啊。”老魏灌下喉头一口烈酒,嗓子顿时冒烟,灼灼难言,他咳了两声才道,“我就是来抓某个混账的。一跑跑了这么多年,还敢揣着那张红丝绒外壳的爱岗敬业大奖章?好意思?由于你的坚持缺勤,同事们可惨了,上头问候你的文件都替你收了一茬一茬。”

 

他忘了他口中的某人确实脸皮糊了层猪油,且厚,不怕开水烫,更见不了红。

“成。”君莫笑爽快地应道。

绳索应声倏然而断,最近的一顶军用帐篷直接倒塌,黑夜里只听见风声低低的唳吼。帐灯一晃,烛心光焰在刹那间跳得惊心动魄,眨眼便灭尽了。君莫笑拍拍手,顺便拂掉肩上堆的沙粒。结果站起来的时候没留神,被后头一颗冒头石子绊到,来了个率性的后仰摔,还好手肘及时在后头撑住。

“等回去我就给你啰嗦个万字忏悔录交给上头你也好交差。”——听听这番豪气万丈的发言,堪堪才讲出来半截,人就没本事地先塌了。

魏琛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老半天不见消停。

君莫笑重新站起来:“得了笑矜持点啊老魏,注意点形象!”语气忒严肃,然后赶紧拽着老魏闪人。“起骚动了,咱们先换个地儿。”

 

“诶你说老实话呗,是不是担心惩罚手段都吓得快尿裤子了,刚可真是失误得厉害。怕什么嘛,有老夫在,不至于让你闹笑话闹太难看。”

“说的什么鬼话。”君莫笑一边斜睨过去一边怒斥,“论资排辈我还是你祖师爷呢,没大没小,像什么话!”数落教训都有板有眼。

“比飞毛腿还飞毛腿,消极怠工多年的祖师爷么?”

“咳。”总算不是无动于衷。

“这几天我跟着你看呢。”

君莫笑望过来,一脸警惕。

“靠把你脑子里想的给我删掉,要脸不!跟你说正经的呢。”

兴许是老魏遮在兜帽下的眼神在黑夜里亦意味深长地让人发怵了,瞳仁表面郑重的浮光烫得他下意识眼皮一闪。君莫笑便将调侃与笑脸都悉数收敛。

“你说。”

魏琛定定看着他,一咬牙,快刀斩乱麻:“你以为这样就算找到他了?你所见到的,都是你把自己的记忆分解成碎片后,往时空间里投射产生的幻象。”有片刻的犹豫,“属于最低级的那种骗术,大概只能骗骗你自己罢了。”

 

“不,它连我都骗不了。”

君莫笑扯扯嘴角,笑说。

魏琛攥紧手中酒囊,就这么哑然,不想再继续了。

 

他觉得什么讨伐怠工人士都纯属瞎玩闹。自己现在说的这些,实际上才是举着把锋利之极的刀,直接在朝这家伙心口上捅,鲜血淋漓反复翻涌却不会见底,伤疤早在一次次的重揭下溃烂到不忍卒睹也麻木。

“老叶,都七百年啦,从我任职起算。那小子如果还有机会……”

“他不是那个‘不可说’,你不需要顾忌什么。”君莫笑打断他试图进行的劝解。他同时开始回忆,原来光阴之河已经淌过了普通人快十辈子那么长。好像他经常主动念叨起他的名字,日子就不知不觉都翻页了。“少天这个皇帝做得任性,难怪掌权时间不长久。他年少时就不爱庙堂偏爱江湖,时常偷溜出来玩儿。安排个替身在宫殿里假装皇帝还乖乖待在白帝城内,像是从未涉世,始终懵懂。其实是跑过来,还就爱缠着我切磋,他后来的那套路一看就知道是跟你学的,尽不学好,原本一眼便能看通透,直白犀利,不晓得什么时候也搞起了迂回和猥琐伎俩。我的酒量差,他酒品也好不到哪里去,谁也不服气谁,就分喝一壶酒,共赏一轮月,转头前后地眼冒金星,倒到一块儿去,隔天醒来头昏脑涨还摇摇晃晃,就都全怪我头上。”他说着劈手把藏了许久却被魏琛这一会儿就几乎见底的酒囊夺回来,仰头灌进几口,由于动作太急了而呛到喉管。

 

他连续咳了几声,那手背抹了抹嘴巴,拭去湿漉漉的酒液。

月影渐沉,浮光从他的头顶挪至眉梢眼角。他偏过头,那光芒便跟着下浮,照亮他耳后的被风吹得凌乱的发根。

“哎,太漫长啦。”

魏琛长叹一口气,提醒他:“你的时间是永久的,老叶。”

“所以就连等过一次阴晴圆缺都这样难捱。”

这次他只好沉默。

“老魏。”君莫笑突然出声喊他,魏琛下意识应了,就听见他毫不见外地说,“等等帮我个忙,找到两个看起来就不精明的,呃,知识分子,我答应了帮他们俩逃走,可现在我临时有事了,后面的活就交给你办。趁现在乱着,你过去顺手牵羊一下就好。”

“……这成语是这样用法的吗文盲?”

“哎呀差不多的。”

 

君莫笑把这些交代完,自己顿了一顿。他的眼眸中心倒映着大漠中的悬月,莹然皎白,在广袤无际的黄沙上头笼罩淡淡一层光辉,偶有几粒沉沙在其中反光闪烁,犹如牵系了星星点点汇聚织成的银河。微微抿唇,继而又仰头饮下一口酒。

愈饮愈多,愈饮愈急。魏琛心想,终是几口酒便喝断了他肝肠。

风沙掩过蜷起的衣摆,但见他转身朝向大漠深处走去。

 

魏琛依言找到李艺博和潘林的时候猛一拍大腿,喉咙口里憋着股血无处抒发:哇靠又被那混账的伤心样给糊弄过去了,算我信了他的邪!检讨书还是没要到啊一而再再而三这家伙还有没有底线了!”声东击西这一招具有时效性,声讨着吼完这段他就很有时间观念地一手捉住一截手腕带走人:“叶修那厮托我来帮你们,跟我走吧。”

谁知他拽着的两人异口同声,脸孔上都是写满了不能更真的狐疑。

他猜测是叫潘林的兄弟说:“叶修?”

那另一位就该是李艺博兄弟了,转头望向潘林:“叶修是哪位?”

魏琛:“…………”其实他还猜反人了。

 

摆脱掉魏琛以后君莫笑,哦不,叶修,他并非盲目在大漠中摸黑穿行,而是有既定方向的。有一点刚才老魏说错了,时空间的随意开启情况他看不透,正如那些记忆投射也并不随他主观意动。

可那记忆是除了他自身以外,只与另一个人共享的私有物。

历经冗长遥远的岁月更迭,不曾褪色分毫。

……可惜,他明白的,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都和黄少天的意志无关。

 

由于天色鸦黑,头顶聚拢的云层叠嶂成巍峨的山峦,什么时候遍染成乌色也不晓得,倒挺像他当年囫囵得满唇都是的那一碗芝麻糊。总之地沉沉地压罩下来,笼在叶修眉间的阴悒又深了三分。

他收好空酒囊,反手抄起千机伞撑开,风阑渐起,乱沙迷离眼睛。愈大的阵势教伞挡在跟前也晃晃悠悠的,抵得两三分,抵不了更多的五六分。变色翻涌的滔天黑霾之内,兹啦一声划破天际,仿佛被神明至尊无形的双手撕扯开一道狰狞的口子。鸿沟般的巨大的裂缝化作聚光的闪电,雷鸣轰隆紧随而至,在刺痛肉眼的一瞬间过后,叶修放下遮目的手,及时从伞中抽出龙骨铸的握柄。

刃身森然的雪光,在疾风扇起之时与另一道作为不速之客的凛凛清光狭路相逢,铿然相撞——霎时激荡开一大片滚滚沙潮,蒙头兜脸扑盖而下!

在看清楚对方后,即使早有准备,叶修仍是避无可避地一愣。眼神有一刹那的涣散,他微微阖目,冷不丁想提起挂在嘴角的讽刺。

 

原来如此,缘来如是。

 

 

小乞丐满身的困顿狼藉,却懂得挺身而出热心肠地救下被卖到花楼里的小姑娘。姑娘被送去另一个方向,他自己逃走时不忘顺手牵羊上一坛绝好的女儿红,即使如此也被追得稍显游刃有余,虽然对方人数众多,还带耍着他们玩儿的。结果没来得及扭头,直接冲去一人胸膛,磕得鼻梁骨险些碎掉。

抬头一瞧,哇靠,遇上了个真丐帮的。

咋能这么有品味呢这位兄弟,红红绿绿可真花哨,却因为“剪裁得宜”,并未给人以高调感,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寒碜和滑稽。

毕竟能破破烂烂成这副样子也算极不容易了。

“别废话了,没见后面凶神恶煞等着把人剥皮拆骨的,愣着干啥还不赶紧跟着跑!”小乞丐嚷嚷完就截住了讨饭先生的手腕用力一拽就自说自话开跑。可怜当时的叶修一个字没讲就被硬扣了说废话的帽子还一连狂奔了好几里地儿,停的时候气也喘不过来了,差点两腿一蹬吐血倒地。讲真啊,这关他什么事儿啊!他彻头彻尾的只是个无辜的路人甲好吗!

但是黄少天——小乞丐是这么称呼自己的,他自夸都是靠他的果敢敏捷,才不至于大家都倒霉被一锅端了。

叶修心想,就数我倒霉。成,随你瞎忽悠吧。

对方依依不饶,热情得很。少年恍如竹节般青翠的音色冒出来:“兄弟怎么称呼?”

他随口便道:“叶秋。”

 

这几年跑差事别人问起他都套的亲弟弟名讳,反正两张脸没多大区别,亲弟弟远在别处天涯伸手不及,故寻思着借用下也不打紧。

当时他本以为黄少天不过一个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谁晓得原来是等候着他的在劫难逃。

后来梦里踏雪几回,再不得见少年一度游时大泽边的叶底藏花。

 

叶修一向是业内教科书级老骨干,做事麻利效率高,也是仅有的几个能人、神、鬼、妖界一网打尽的好手之一,遂仰望崇拜其高大形象者无数。信使在一个时空间里不可逗留时间过长,原本各界靠信使为媒介达成互通有无,也是为了在历史大方向上始终维持矫正,小方向上的波动嘛,就任这些人物们折腾了。他想着尽快把活干完,所以当晚气候恶劣也没有止住他往埋骨之地走一遭的脚步。倒是没料想到,后边偷偷摸摸躲了只跟屁虫,等后知后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送他出去。

奇怪,洞察力像是平白无故连降了三个等级。“少天小朋友,问你,你是不是特别擅长躲起来藏着?”

黄少天大大方方展示着他一身装备。简单的布衣不算,重点在腰间束的那柄长刀,他低头摆弄两下,漫不经心地答,又藏不住地挟了一点小骄傲:“嗯?哦,对。我在……家里,也是很难被找到,有一回他们真以为我闹失踪被掳走还是怎么了,结果就急不可耐……”喋喋不休正说在兴头上,戛然而止。一双机灵的眼堂而皇之扫上叶修面孔,像是在观察他反应。

叶修却没在意黄少天突如其来的异常,只道问题看来没出在自己身上。他没考虑到,是否缘于自己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小鬼不曾设防、不留戒心。埋骨之地极阴森,煞气重,待久了鬼气缠身,于魂魄有损。心念电转,叶修卸下肩头的披风,转身直接把黄少天整个兜住,胡诌道:“这里边尤其寒冷,先这么着。”

粗麻裁的深布一下罩在他头顶,遮住他先前还在滴溜溜转的一只眼睛,还余一只乌沉沉的眼露在其外,好奇的视线挪上来,月华从树影枯枝间漏下,缓缓渗入少年清明润亮的眸中,就这样静静注视叶修。他便说不出缘由地心头一颤,却是忽略,微蹲下身,隔着披风拍了拍身量不足的少年的头顶,尾指恰巧捋过他额前一绺薄薄的发梢,勾起一点弯弧。

“好啦,不用太感谢我的,我可比你健壮多了。”叶修手掌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收拢的大伞,他转而定定看向幽暗阴寒的埋骨之地深处,把目露惊诧的少年揽至自己身后侧。

“这就要闯进去啦,你且小心,就紧跟着我。”

 

 

叶修所执的剑是最常见的普通样式,刃身笔直坦荡、纤毫毕露,刃线流水漾波一般清澈透亮,勾开利落的弧,不藏一分玄机。同另一柄剑死死缠绵相拥,而那剑却是鬼斧神工、钟灵毓秀之造化,精妙至极,言语无以蔽之。火花霎时迸溅,在几个瞬间接连映亮剑身。深色焦乌的陨石块浮着层黯淡的光,沉沉的暴戾和冷酷的杀机在空气仿佛粘稠到凝固定格的某一刻忽而大力挥荡倾倒下来,叶修立即反手提起剑竖在背后格挡,几番对峙僵持,虎口处紧绷涨红几欲龇裂,手背上青筋狰狞暴突起,两道剑眉紧紧绞锁,其间山川耸立。

——剑与剑两相正面交锋,观之显然是云泥之别。

 

 

两岸远山黛,闲云、野鹤、一叶轻舟,湖面风静,波平。

斗笠压没了脸,一根草茎斜斜逸出,吊儿郎当悠闲地晃。没有烟抽,就这么替代着也不错。头枕着手臂,手臂枕在舟头,小舟泊在湖水上,四平八稳,偶尔才见一点涟漪,他就这么闲散无趣地躺着躺着,上下眼皮子开始打起架。

自埋骨之地归来,由于当时惹了桩意外的麻烦,叶修被迫需在这里多逗留一段时日。

这一逗留就逗留出了无穷祸患。

他自己并无拘束,行踪基本来去如风,可另一位他也是神出鬼没的主儿啊,怎么偏偏总能凑巧就撞见自己呢?瞧那小鬼从眉毛眼睛鼻子到嘴巴,满脸都写的无辜,就好像他们俩之间真是纯粹偶遇的缘分,骗谁去呢。眼下好不容易才得了片刻平静,当然盼着别再出现才好,可惜天不遂人愿,一般来说,怕什么来什么。

 

从天而降一个黄少天,脚不沾水,直接落地在船板,偏生他明明稳着也不安分,非要在那时刻故意重重一踏下步,作势要晃荡跌倒,乍然间把小舟颠簸得一旁掀起水浪往上泼溅。这一个惊喜的颠簸,害某人的斗笠“啪嗒”闷声砸他自个儿脸上,草茎从唇齿间掉出来,无声无息就漂进了湖里头去,脊背却是仿佛牢牢与木板粘合在了一块儿,随他恁地兴风作乱,到底是没真正影响到什么,稳得很,照样自在。叶修把斗笠从脸孔上揭开,上身缓缓立起来翘腿坐着,明明看上去年纪也并不怎么大,就是老气横秋地懒得剃去点点冒头的青髭,这中间的那嘴唇还咧了开,扬得异常嘲讽,目光含了好笑,好整以暇盯向船尾使坏的少年。

黄少天见乱没捣成,悻悻撇了下嘴,大腿八字型豪迈蹲下在船尾处,视线得以同叶修平行。他扭着脸看了又看,有些嫌弃有些忿然还有不解:“外貌虽然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不过这几年里我个子蹭了这么多,你怎就感觉半点没变化呢?”

叶修觑他一眼:“知道我年轻,就甭热乎喊老叶了,咱俩没这么熟。”

黄少天道:“是没变化,不过总归是比我老的。”

叶修挑起眉:“你是不是想知道原因?”

黄少天点头,耳朵都仿佛伸长了出去。

叶修:“还用说的吗自然是因为天生丽质俊美无俦倜傥风流气质上佳啊。”

幸好这待的是条小舟,黄少天一扭头就能巴住沿边垂头作势要呕,极其方便。反应表现得太夸张,当真是绝佳的演绎。“受不了还跑来这里做什么臭小鬼。”声音转瞬近在咫尺,叶修这句话竟是贴着他的耳垂嘲的,他惊讶地一扭头,没防备也没对方速度快,冷不丁被抬起踹来的一条腿给踢飞入水!

 

“嘭咚——”

黄少天猛地扎入湖里,片刻后跳出来,饱鼓着满腮帮的湖水,眼帘和头发还挂着瀑布滴得眼睛完全睁不开,他胡乱拿手背一抹湿漉漉的水痕,又呸出两口,“……靠还有没有天理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公然行凶啊!”声讨的嚷嚷声倒还极富元气。

“没事赶紧回去,别叨扰我清静。”叶修手肘支在舟边旁观。

“你哪里在清静啊,怎么不准备点鱼饵和竿子舟上垂钓?”黄少天浸泡在水里表达愤慨。

“钓鱼?钓来一个黄少天已经够烦了。”叶修放下手,招呼黄少天游近点,“说真的,你家规矩不是挺森严得嘛,怎么三天两头见你找我。不怕被罚?”

“哼哼,朕……这就不需要你挂心了,山人自有妙计。”

既然他说不打紧,那就……也不行啊。

叶修不大明显地小叹了口气:“随你随你,摊上你算我的命数。”

黄少天听到这人总算被收拾服帖了,神色透出得意:“哎,你知道就好。”

还没完没了了?就上脸了?

叶修不必转头也知道黄少天正在水里头慢腾腾地扑着,游近他这边。下一秒适时地闪避开了他居心险恶的魔爪,往另一个方向扭过身,手伸出去捉住他胳膊,欲行不轨的黄少天被闹了个措手不及,愣愣地任叶修托着爬回去:“行了赶紧上来,久了寒气要泡进骨头。”居然难得不挤兑人还说了句颇有良心的人话。

“撇得一干二净啊,还是你也下来吧!”

 

后来叶修遇见嘴里念着人在江湖混哪能不挨刀转头就嚷嚷着招呼兄弟暗地里找上门找回场子面子的魏琛,大约是骨子里有些特色不约而同的相似,两人一见如故,就这么一拍即合,凑合在一块儿为祸乡里。由于魏琛满口都是他那个又混小子又宝贝徒弟的亲传,时间一长,叶修都能背出来了,有关他那好徒弟的种种,什么根骨奇绝造诣天赐剑法天才怎么夸张怎么来地吹破天。

直到某一天他瞅见魏琛的身后跟来了个人,似乎是新得了柄称手的好剑,指尖抚刃,凉薄的寒气漫过轻触其上的手指,仿佛肉眼可见地漂浮起一层沁凉潮湿的薄雾。光芒锋锐的刃面上闪现出他喜形于色的少年脸孔。

“啊。”察觉到他的注视,黄少天特意腾出一只手来挥摆,笑嘻嘻地,眉目飞扬:“缘分啊,又见面了,这回真是意外,我发誓!”

你发誓顶什么用,数天前才刚在某个小镇上打过照面的,这情况还不算玄乎?

而且听这小鬼头朝着魏琛一口一个目无尊卑长幼的“老鬼”喊,哪里是为人亲传弟子该端正的态度。

叶修就突然觉得,被这小家伙喊两声“老叶”也还好嘛,没那么刺耳,不至于掉几两肉:“为了庆祝这般巧合的缘分,少天。”

黄少天收剑入鞘,耳闻叮铃一声清脆的后,他下意识爽快地应:“说。”

叶修用仿佛同他打商量的语气却也是不留后路地道:“不如待会儿我那份账单你替我清了吧。”

“……”

 

这大约才是一切真正的开始。任性忠情,意气相投,狭义柔肠,种种无法自圆其说却也勘不破的缘法迫他步步走向不可转圜的境地。前后皆是万丈深渊,神谴天罚悬于头顶,纵使相亲亦不可相近。他被围困在折转的狭间,孤独地清醒着,意欲撤走,却发现退无可退。

那一年是叶修离去四年后的再临——他的抽身仅仅是片刻,一个打盹的功夫,或许只是数秒之间,回来时进入的维度却多跨了一个步子——属于业务需求。按照时间轴规则,身处在这个时空节点的“故人”必然是认不得他的,那些前尘往事只有身在局外的叶修一人还记得才对。

然而当他站上白帝城外重重叠叠的十八道朱红雁门,居高临下目见宗庙香火鼎盛,天之骄子帝袍华冕封禅,子民来拜,山呼万岁。

年轻的一国之君遥望山下,叶修亦朝那方投去一瞥。

仿佛贯穿了电掣一般疾奔流转的漫长岁月,沐浴同样的日月星辰,这一瞥分处模糊也遥不可及的两端,却在偶然间对上之时触目惊心。

 

是的,便像如此——

 

 

凶剑来势迅猛,招招带着要将人拦腰一剑劈断的狠戾,叶修在千机伞的剑形态上并没有投入过多锻造,最多只能称之为凡兵中的最上等,而它面对的虽然如今污秽缠身剑气混沌锋芒黯然,却是真真正正的神兵利器。

它的狂躁不安,通过最直接的接触,透过冷彻骨髓的杀机,叶修完完全全感受到了。他在被逼后退时跃入天际,那神剑紧跟着悬立于大漠夜色,浑浊的剑气化作有形质的粘稠的炫纹,在它周身混乱地不断跳转,剑身止不住地颤抖而嗡嗡铮鸣,那声响沉若洪钟,仿佛从遥远的大地那端重敲传来,心口感受到最强烈的钝痛。它的声音飞度了冗长的光阴,在千军万马的金戈之声中吟唱起古老的战歌。

那声音莫名的耳熟,却也毫无疑议的陌生。

“要砍就痛痛快快地,既然这是最后一次,还有,不要用他的声音。”叶修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那些时空间都是你想寻求一丝生机横冲直撞才打开的,你从碎裂的豁口中掉下来,你知道自己早就是强弩之末,而眼下山穷水尽。让我看见是为了什么呢?最后这样来一场狗血的诀别吗?可我实在不想跟你打。跟冷冰冰的坚硬铁石对砍有什么意思呢?你还不如把他换回来,我倒是愿意的。”

剑不动。

叶修闭了闭眼,倏忽笑了:“罢了。”

自诩清醒,原来也只会痴人说梦。

 

 

一别四年,叶修才知道原来先前白帝城内大权旁落,天子自幼傀儡木偶当得乖顺,此番谋定后动一举击溃奸佞蝇狗,好一个惊涛拍岸,直接把昏聩的世道和庸碌的芸芸众生给震惊醒了。他在这样轻的年纪里做了件大事握在手中的政权稳固,史家刀笔下必有浓墨重彩的一划。更有举国同庆之大喜,新婚燕尔,帝后恩爱和睦,共谱佳话。

叶修的眼力不比一般人。他当然知晓了匆匆一瞥的帝君是何人,却不懂得当时那阵怵人的心悸又是因何缘故。

正好,他就是来找他的。既然是故人,虽然这个故人约莫现已当他是个陌生人,毕竟曾经接触过很久,多少能拿捏点对方的性格方便说话。

认识黄少天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进入到白帝城里面。

哪有小乞丐摇身一变成皇帝的,话本里都不带这么恶作剧地写,听众能买账?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孤身突入铜墙铁壁,在白帝城内大摇大摆闲庭信步。这人眼角眉梢乃至长身而立遥遥往那儿一站,无时不刻都透着一股散漫舒懒的悠然从容,而这点在黄少天眼中,分明是与这世道这天地都格格不入的漠然。

两个人重逢得极凑巧。

叶修是把九九八十一重森严守卫都当了空气自己跑人家殿宇顶上散步,黄少天原本挽起着袖管手枕着头躺在坚硬冰凉折射阳光的琉璃瓦上睡大觉,被细微的震动打搅了,睁开眼,就见一人像逛自家花园一样把人家的房顶都践踏完一遍还心安理得地视线挪过来和他撞上。

叶修:“哟,得来全不费工夫。”

黄少天一愣过后撑起身,宽大的袍袖被他压了一角,神色带了点茫然的迟疑,复杂的情绪和下意识的戒备。这异样的神情叫叶修诧异,在他的认知中,这可并不似是对待陌生人的态度。立即喊人拿下贸然闯宫的凶徒才正常吧。

熟悉的无可名状的情愫勾起埋在心口无法宣之的秘密,惊心动魄。

一切发生得瞬如电火,面前的天之骄子先是缓缓站起身,再而突然矮身疾速前窜,浑像一匹迅猛矫健的猎豹,攻势突如其来的惊人,笔直往叶修的腹肋大力袭击,叶修以肘抵御,黄少天仿佛身后长了眼睛,后跳起个回旋踢。两个人就这么在宫殿高檐上大打出手英雄过招,闹得彼此都气喘吁吁往棱起的琉璃瓦上一瘫,黄少天胸口快速起伏,鬓角汗湿,雍容的帝袍都凌乱了。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叶修在气息稳妥下来后不经意侧转了头一瞥,少年鼻梁挺秀,薄唇微吐呼吸,阖着一边眼睛,隐隐带着洋溢的笑。阳光的痕迹晒在侧脸上,卷长的睫毛烫染成浅浅的金色。轮廓勾勒一曲一折皆可入画。

黄少天还抖着气息说:“还在想你早埋入土了呢,这几年我……朕也有派人找你,不过杳无音讯,你还真厉害,这是会飞天遁地吗?也是,当初跟去埋骨之地,虽然后来留下的记忆混乱,不过我还是有印象的,若还能把你想成一般人,那就滑天下之大稽的愚昧了。叶秋,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修“呵呵”笑了声:“你也奇怪。”

黄少天:“?”

叶修摇了摇头,道:“无事。我来前听说,你在清缴那几个朝中匪类之时亲自动过刀剑,这下身份曝露了吧,二重身份不可兼得。”

黄少天咬了下唇撅起嘴,却是洒脱道:“是啊,可能没机会再像往日那样仗剑江湖笑了。”没听叶修接话,他继续盘问,“你还没回答我刚那个问题呢,不许乱开嘴炮瞎编一气,小心治你个欺君之罪,抄家伙去你家把墙都搬走,还有,把你之前顺走的我师父的烟都还十倍回去。”

叶修不以为意地一晒,装作紧张道:“哪有这样把霸道展现成啰嗦话唠的,你昏君吗?”

“去去去,没有比朕更明的明君了好吧!”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这事儿哪有你的发言权。”

“那就不发言了吧,正好把话题再转回来。哎谢谢老叶你配合啊。”

“……”

黄少天冲他无辜地一挑眉毛。

“行。”叶修把来意翻出来放明面上,那是一枚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信封,黄少天眨眨眼,接过。“这什么意思。”

“有人寄给你的信,具体你自己看。”叶修这样解释着,那边黄少天已经主动揭开了封蜡,撕开封沿,展开那张阳光下薄如蝉翼的纸,微微眯起眼辨认,字迹也成了灼眼的。

“还有你问我是谁……首先,抱歉,叶秋并不是我的名字。我叫叶修。”

叶修还欲说下去,抬眼却愣。

一丝笑意残存在嘴角滞留。黄少天垂眸,飞快地读览。

千年万年的历史仿佛自他瞳眸中倏忽跳跃,那些乌色的墨如同烙在他瞳仁上,眨眼消弭无踪,逝如东水的倥偬岁月、亘古不变的天地、瞬息变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叶修并没有抓住一丝一毫的浅淡痕迹,却清楚分明地看见了,它们曾进入过天子的眼眸。

这些如同荒谬的错觉,在黄少天眨眼再朝他望来的时候破碎得一干二净。

“有什么嘛,不过一个符号。不还能喊老叶老叶老叶?那咱们这下就扯平了啊。”

 

黄少天当时以轻佻的“秘密”两字为由,杜绝了叶修知晓信件内容的可能性。实际上职业操守叶修比谁都懂得自律遵守,只不过事情关乎黄少天,他这闲事儿管得莫名就宽。皇后是名将之女,模样却温婉秀丽,性子也甚是静和。似乎是一早约好了抚琴作歌为皇帝的练剑助兴,派人来问,叶修一怔,换了说法:“想来也不是什么有趣之事,说不定未来的你给寄的,告诫你为君者少废话多做事?不会叫我猜中了吧。”

“大逆不道啊你,不跟你计较我还忙先走。也不送客了,你自便,别给守卫拿下了就好。”说罢大笑两声,跃下殿檐,抖抖袍襟大步走了。

叶修屈着膝目送他离去。青年风姿天挺秀,如剑锋锐,默数一百步,他始终没有回过头。

 

说的扯平,一则叶修用了假名字,二则黄少天隐瞒了身份。

实际上摆天平上一称,终究是叶修欠下的真言多。

而黄少天,他用轻描淡写藏起了一个弥天大谎。这个弥天大谎,正是由他自己这一生构筑。

 

偾张的血管在突突跳动,一个起伏的鼓动就会舔吻到冰冷的剑刃。额头淌下的热血覆盖了眉眼,叶修不得已阖紧了一边眼睛,粘稠感也令他根本掀不起眼皮。若他再轻举妄动,只要一个瞬息,那神兵便会割断他的动脉连带更深处的喉管。然而从他漠然的眉目,实在瞧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惧怕。

“天子剑。”叶修唤道。

剑是不会说话的,叶修却分明听见了它在用他所熟悉的声音嘶吼着全然陌生的话语,嘲弄,讥讽,怨怼,诅咒,恶毒的杀孽,暴虐的戾气,比海更深的仇恨和血煞。仿佛拖出一根粗长沉重的黯然了万年的玄铁锁链,把他牢牢绑缚了钉在原地,纵使有通天入地的本事,也绝对挣逃不了。

“一开始我不懂缘何如此,是否真因我的插手害得他被‘矫正’,或许是我亲手抹杀了他的存在也未可知。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我曾亲历过的世界,仿佛一片纸页上笔墨之书,翻过后便又是崭新的故事。若不是之后老魏来寻我,请求我给他机会能拥有更多一点的时间来找少天,我还以为一切只是我做的一个荒诞无稽的梦。”

叶修平静地陈述,颈侧渗出淅淅沥沥的血滴坠在薄历的刃口,淌成一线。

“后来我知道了。天子剑是太古时代天地所化的神器。历代天子皆以你为手握权柄的象征,指天号令,征伐天下。你曾是最正统的龙的血脉,然而历经一代又一代,一个千年转身又是千年,那些暴戾、嫉恨、仇毒、残杀、感情良知的泯灭,也一一沉浸入、蚕食到你的内部。在你为这人间世道所生之时,就注定会慢慢失了神格,最终成为一堆废铜烂铁,再无日月吞吐之光,破碎在风中散去神形魂魄。”

“你尝试颠倒因果,却也无力阻止。看你现在只有魔性煞气缠绕,残存的那一丁点浩然正气,都随少天的消失终于灭尽了吧。”

“七百多年前曾有个胆小懦弱的皇家幼童躲在祭台下,他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帝袍,还不知道命运的手会将他推向何处,却懵懂地已经感受到最刻骨的无形恐惧。然后你为了保护那惟一留存的浩气不被侵蚀,倒行逆施违悖了因果循环,放它万里迢迢跋涉而来,进入到了那个孩子的身体。”

“黄少天在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去到白帝城高阔的宫墙外,而我正巧初来乍到。我只道是欣赏他的坦荡侠义,直白通透,一眼见底,殊不知个中因缘际会早有定论。”

“到二十岁再遇,我不知他为何还记得我,原是因为他自身既是虚假,才不受时间轴规则拘束。他收到了那封信,便知晓了真相。”

“我猜中了,信确实是他自己寄出的。二十四岁,在他消失之前。两个时空的历史惊人地契合了,殊途同归。”

“而天子剑,也终究敌不过宿命,静候陨落。”

狰狞嗜杀的、狂躁的戾气在彻底将叙述原委的信使怒吼着吞没之前,一下止歇。

 

 

一线峡谷。

天然的巨斧劈开大山,自绝巅撕裂天缝,直下三千尺处,是幽深的暗流沟谷。

川流冻结,嶙石绽开冰花,隆冬腊月的幽谷中晦暗无光,只有摇晃的影子还没有冬眠。一线峡谷中没有一线阳光侵入,深谷之下仿佛不存在生灵。

战乱频发烽火狼烟,天子御驾亲征,阵前被谋逆贼臣子的旧部卧底通敌背叛,反入了瓮被围剿。天外来客撑伞降世,以雷霆万钧之势撕开一道阵口,将明知必死无疑还在持剑负隅顽抗的天子救出百万雄兵之中。

叶修这闹的一出固然有如神通,然而他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躯,已跳脱出三界之外却不比神族,刀枪无眼都能伤到他,额角淌下粘稠鲜血,和凡人的颜色气味倒是一样的。但比起黄少天来说,到底还算活蹦乱跳。穷途末路,又不得多加干涉,不得已带他下了峭壁,昏迷中神思模糊的黄少天喃喃埋怨了句你是想冻死我啊,抖着毫无血色的唇,从嗓子眼中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都仿佛已经冻结成冰,艰难地蹦去叶修耳边。叶修少不得后悔此前治疗术学了不到三成,黄少天勉强恢复了点精神,然而气候严寒,长久下去还是难逃一死。他想着两人依偎在一处或许也能稍微取暖,毕竟他自己不惧冷,还特地多加了个法术护住他们二人。谁想黄少天看着神志清醒却胆大妄为,身上铠甲武袍满是深色脏污血迹,腥锈气味也在回暖中再度渗出,呼吸颤颤巍巍地接近,不顾创伤撕扯,凑过来硬是不发一言颤抖着封堵了叶修的嘴唇。

如火山喷发,压抑多年情与热与欲,还有深藏的无力绝望,就着眼下无人之境只剩彼此的疯狂宣泄,也如野火焚原,海妖呼啸,一发不可收拾。

 

绝处逢生后不久,黄少天人间蒸发。自此遍寻七百余年,再无一见。

从男女老少口中挖不出有关他的一字一句,历史风烟中搜寻不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天地玄黄洪荒宇宙,找不到他曾经驻足过的证据。

只有老魏。除了自己,这天地人间,也只有他还记得了。

 

 

魏琛带着潘林李艺博两人穿梭在龙门大漠中。刚才那阵仗庞大又诡谲得紧,看天边风眼凝聚焦云堆垒,风也透着股焦灼的不同寻常的气味,凝固着在酝酿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灾难。他回头吼了句:“看样子暴风要来了!叶修这臭小子自己跑没影,留个烂摊子就知道交给我来收,我又不是来给他当小弟的……”后面收口,他咒骂的家伙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块上,走近后一看,旁边还竖了把剑,直插在沙砾中。

魏琛喉咙紧了紧,这玩意儿莫名的眼熟,叫他心惊肉跳。

“你……”他发出干涩的声音,“这是……”

叶修恍若才回神,越过魏琛往后边看了看,对另两人的招呼视若无睹:“你带着他们快点走,一会儿暴风一来小心别死了。”

嘴毒得很。

魏琛却还固执着不肯动,非要问个清楚明白。

叶修道:“是天子剑。你瞧得没错,我动了点手脚,尽量封闭了它周围的时间流速。虽然无法坚持长久,到底还能让它陪我多聊一会儿。”顿了顿,“老魏,抱歉。”

仿佛现在双眼通红浑身血痕狼狈至极却死憋着不肯哭的傻子并不是他一样。魏琛摇摇头,狠了狠心告诉他:“别说抱歉,这事儿你做的不好,我代表人民绝不原谅你,你就好好待着赎罪吧,回头别忘了写万字检讨报告。李同志潘同志,跟我走,甭管这傻子了。”

潘林站在边上不动,李艺博也犹豫:“可是不管他不就会死在风沙里?”

魏琛截铁道:“不,他死不掉,就算是为了黄……放心吧,老而不死是为贼,伤天害理的事做太多嘲讽又毒,老天都不愿意收他。”

 

只有叶修顺应自然永恒地活下去,才能在无数恍若东流水般散去的风烟一隅中,挽留他些许。

只为这个。

他会活着,天长地久。

 

风暴来得比预计的还要快。光会躲在风蚀的遗迹廊柱下埋头嚎叫,也全被巨大的风吼咆哮声尽数吞咽,如同刚经历完了世界末日,前生积了足够的德,才奇迹般劫后余生幸存于世,真想抬头大吼三声拜谢老天。

太阳升起,金灿灿的光辉扫荡去所有残余的阴霾污垢。

老魏拍掉掩面和吐掉堵一嘴的沙粒,把还蜷缩在那儿的李艺博和另一位比他情况稍好点潘小兄弟拽起来,先是回头走了一段,原先还有人的那块地方,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那块石头还露着嶙峋的一角,其余极目远眺,也不过是天茫茫,地茫茫,垂天之云,他们三人,与这无尽的滚滚金黄沙罢了。

“这是那个人的吧。”

顺着潘林所指之处,魏琛蹲下去翻找,摸到了一颗骨碌滚出的木塞。再往下掏,掏出来那只滴酒不剩的羊皮酒囊。

空空荡荡,倒是同这天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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